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假面自白 作者:三岛由纪夫 内容简介 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发表于1949年,中篇小说,通过倒错的内向型自白来对内心进行理智的探索,从一种社会心理的压抑出发,来对抗传统的道德、秩序和价值观的束缚。作品的特色在于内外交错、不拘泥于事实,完全凭主人公的意识轨迹构成。 作品首先叙述我的出生和家庭状况,而后将读者引入我五岁时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进而描写我青春期大胆的心理。我对天生的孱弱感到羞愧,恋慕强健而富于野性的体魄,立志进行精神上的自我锻炼,但肉体的成长总令人不满。战时,我怀着尝试恋爱的心态接近异性,终于和同学之妹园子恋爱,但却因为感到自己能力不足而导致关系结束。战后,园子与别人结婚,但我却试图仍与她偷偷约会,尝试完全舍弃肉欲的精神恋爱。 第一章 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说,自己曾经目睹自己出世时的光景。我每次讲这种话的时候,大人们总是笑我。最后他们以为自己是被嘲弄了,转用淡淡的憎恶的眼神,凝望着我这苍白的不像个孩子的小孩脸孔。我偶尔在不太熟悉的客人面前讲这番话的时候,祖母就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白痴,马上厉声地打断,让我到那边玩去。 嘲笑我的大人通常都想找点什么科学的根据来说服我。他们惯用的手法是说些闲话,比如那时婴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啦,就算睁开眼睛也不可能在记忆里留下什么明确的概念啦,他们来劲时多少带着演戏般的热情,以童心所能接受的程度加以详细说明;然后摇晃一下还在深深怀疑的我的小肩膀,说声“喏,对吧”。可是他们摇晃我的肩膀的时候蓦地意识到他们险些落在我的圈套里。他们认为我是个孩子,却又觉得不能粗心大意。这小鬼无疑是要引诱我上当,以便套出“那件事”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更稚气地更天真地提出询问呢?譬如询问“我从哪儿生出来,我为什么会出生”,……结果,他们又落入沉默。究竟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总之,他们露出了深沉而淡淡的微笑——这微笑似乎象征着极度的伤心——凝视着我。 然而,这是他们的一种多疑。我并不想就“那件事”询问什么。即使不是如此,一个深恐伤了大人的心的我,怎么可能想出设圈套这类的策略来呢。 不论大人们怎样说明,或者一笑置之,我都确信自己目睹过自己出世时的光景。这种确信,也许是从在场的人所告诉我的记忆中,或从我随意的幻想中所获得的。两者必居其一。不过,唯有一点我认为自己是清清楚楚地亲眼目睹的。那就是初生婴儿洗澡用的澡盆盆边。那是一个崭新的光亮的树皮盆,从内侧看,盆边射出微微的亮光。只有这地方的树皮非常炫目,活像是用黄金制成的。轻轻摇晃,水的舌尖像是舔着那里却没有舔着。但是,盆边下面的水,不知是反射还是阳光的照射,光柔和地映在水面上,看似小小的光波不断地互相撞击着。 ……对这段记忆的最有力的反驳,就是我的生辰不是白天。我是晚上九点出生的。不可能有阳光照射。即使人们戏弄说:那么,原来是灯光?可是,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步人悖理之中,就是夜晚也罢,我认为唯有这盆边不可能没有阳光的照射。于是摇晃着光的盆边,确实作为我目睹自己初生洗澡水时的东西,无数次地在我的记忆中摇曳。 我是在关东大地震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我出世前十年,祖父出任殖民地的长官时发生了贪污案件,他为承担部下的罪过而引咎辞职后(我并不是在玩弄美丽的词句,我的祖父所具有的那种对人难得糊涂的信赖是完美无缺的,我的前半生还未曾见过任何人可以与之相比),家境几乎是以哼歌的轻快速度衰落下去的。他负了一大笔债,财产被没收,出卖了房子,随后愈发穷困,就像黑暗的冲动愈发烧旺了病态的虚荣——所以,我是在一间租来的破旧的房子里诞生的。这房子坐落在环境甚差的市镇的一角上。这里有吓人的铁门、前院和犹如偏僻地区的礼拜堂那么宽阔的洋房。这宅邸从山坡上看是两层,从山坡下看是三层,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一种错综复杂的样子,充溢着一派凌人的气势。邸内有许多阴暗的房间,雇有六个女佣。祖父母、父母等共十人就住在这幢犹如破旧衣橱咯吱作响的宅邸里。 祖父的事业心和祖母的病,以及浪费的陋习,是一家苦恼的根源。祖父在一群不可靠的帮闲拿来的建筑平面图的引诱下,做起黄金美梦,经常到远处去旅行。名门世家出身的祖母,憎恨和轻蔑祖父。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间接而顽固地腐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它使她的理智增加了无益的明晰度。谁能知道这种持续到临死的狂躁的发作,就是祖父壮年时代的罪恶的遗物呢? 父亲在这个家里迎来了纤弱而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晨,阵痛袭击了母亲。晚上九点,体重约二公斤半的小婴儿呱呱坠地了。我出生后第七天的晚上,家人给我穿上法兰绒贴身衬衫、淡黄色的绸内衣、碎白道花纹绉绸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奉书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放在三宝上,摆在壁龛里。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后来坚持抹橄榄油,最终变成黑色了。父母住在二楼上。我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幼婴太危险为借口,从母亲手里把我夺了过去。她把我关在她那终日紧闭房门、充满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气味的病房里,她的病床和我的床并排着,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我快到周岁的时候,我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受了伤。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堂兄妹和母亲都为能歇口气而高兴万分。母亲突然要上二楼去取东西。我追上去,踩住了和服的长下摆,摔了下来。 家里人给歌舞伎座挂了传呼电话。祖母回到家门口,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子站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视着出来相迎的父亲,用极其沉着的口吻,一字一板眼地说: “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迈着巫婆似的确信不疑的步子,走进屋里来…… ——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的嘴里吐出了红咖啡果似的东西。主治医师前来诊治后说:“没救了。”他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把我扎得像个针插似的。我的手腕和上臂已经两个多小时号不着脉搏了。人们看着我的尸体。 白寿衣和我生前喜爱的玩具已经备齐,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此后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排出了小便,当医学博士的舅舅说了声:“得救了。”据说,这是心脏开始跳动的证明。过了片刻,我又排出小便了。朦胧的生命之光,渐渐地在我的脸颊上复苏了。 这种病症——自我中毒——成了我的痼疾。一个月里,这种病或轻或重地总要发作一回。病危不知多少次光顾了我。我的意识逐渐习惯凭向我走过来的病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是接近死亡还是疏远死亡的疾病。 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实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是谁牵着我的手,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我不晓得了。也分辨不清是什么季节了。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着斜坡四周的人家。一个女人——不知她是谁——牵着我的手爬上斜坡,朝家宅的方向走去。一个人从坡道迎面走下来,女人就紧拽着我的手从马路躲闪开,停住了脚步。 这种影像重复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复,无疑又带上新的意义。因为在这周围的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个“从坡道上迎面走下来”的人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当的精密度。也难怪,这是最初的值得纪念的影像,它不断地威胁着我,使我半生陷进苦恼的深渊。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身挑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蹬胶皮底布袜子,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身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向我发出了呼唤。它最先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是具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呼唤我的东西,无疑是根之母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决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对于尖锐的悲哀、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一种草率的感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以及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感,这些感觉满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解释。 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花电车的司机和地铁检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我所不了解的、又是我认为我永远被排除在外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把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认定为“悲剧性”的。在我的官能寻求它且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在这里,我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并幻想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 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上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那本小人书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的一本,而且是一张合页版的画,执拗地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聚精会神地望着这页画,就能把漫长而无聊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价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中。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即使观赏其他的画页,我也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张开鼻孔,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贞德身着白银盔甲,佩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他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他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他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一次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帧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为国效劳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他的死抱有的美好幻想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诗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打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德莱斯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依查理七世的敕令充任护卫的圣女贞德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是汗味。汗味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倾听,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混浊的、极其轻微像是威吓的声响。偶尔还混杂进喇叭声,飘过来单纯的、哀切得不可思议的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操练归来,路过我家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讨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的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那气味撞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它吧。这气味当然不会当场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是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指向的遥远诸国,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的官能性的欲求。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们从一开始就以着实巧妙的完整形态站在我面前,一无或缺地。日后我到这里来寻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时,也将是一无或缺的。 我幼年时代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没有超出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说的范畴。无数次无益的迷惘折磨着我,至今依然继续折磨着我。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迷惘是一种堕入罪恶的诱惑,那么我的决定论也不会动摇了。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纠纷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星夜,我在被窝里看到了绕着我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璀璨的都会。这都会奇妙地寂寥无声,而且充满着光辉和神秘。毫无疑问,在造访这里的人的脸上,都按上了一种神秘的印记。深夜回家的大人,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留下了某种类似暗号的东西、某种类似互济会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闪光的、令人顾忌直视的疲劳。活像指尖一接触就沾上银粉的圣诞面具那样,用手一接触他们的脸,就会明白夜的都会为他们涂抹的颜料的颜色。 不久,我看到“夜”就在我的眼前揭开了帷幕。原来是松旭斋天胜的舞台(那是她少有地在新宿的剧场表演的时候。几年后在同一剧场所看到的一个名叫但丁的魔术师的表演,其场面比天胜的大好几倍。可是,不论是这位但丁魔术师,还是万国博览会的哈根贝克马戏团,也都不如第一次看到的天胜那样令我震惊)。 她那丰满的身躯,活像被《启示录》中的淫荡妇的衣裳裹着,悠然地在舞台上散步。那种耍戏法者特有的亡命贵族般的装腔作势的大方,那种忧郁的魅力,以及那种不愧是强女人的举止,还有那种委身于唯有廉价货才能发出光辉的伪造衣裳、女浪花曲师般的浓妆艳抹,甚至连脚趾尖都抹上白粉、人工宝石缀成的瑰丽的手镯等等,奇妙地呈现出一派忧郁的调和氛围。毋宁说,这是不调和所投下的阴翳的细腻所带来的独特的和谐感。 从本质上说,“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花电车司机”的愿望是不同的。这一点,尽管朦胧,但我还是知道的。最显著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缺乏对那种“悲剧性的东西”的渴望。对于想成为天胜的愿望,我无需去咀嚼那种憧憬、愧疚、烦躁的混淆的滋味就过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抑制住悸动。有一天,我悄悄地潜入母亲的房间,把衣柜打开了。 我从母亲的和服中拽出了一件最鲜艳最华丽的和服。我像土耳其大官那样,将用油画色画上红玫瑰的腰带层层缠绕在腰间,并用绉绸包袱皮裹住头。站在镜前一照,这种即兴裹头巾的模样,简直像出现在“金银岛”上的裹头巾的海盗一样。我欣喜若狂,涨红了脸。但是,我的工作困难还在后头。我必须使我的一举一动,连我的指甲尖都与产生神秘相适应。我把一面小镜子掖在腰带里,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白粉。然后,将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古色古香的雕金钢笔,以及凡是稀奇的光彩炫目的东西都统统带上了。 我就这样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到了祖母的起居室。我按捺不住内心如痴似狂的喜悦,一边喊“我是天胜啊!我是天胜啊!”一边在起居室里来回走动。 当时起居室里有卧病在床的祖母、母亲、一位来客以及照顾病人的女佣。我的眼里,谁也没瞧见。我的狂热,使我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自己扮演的暴露在众多观众目光下的天胜角色上。可以说,我只看见我自己。然而,突然间,我望见了母亲的脸。母亲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旋即垂下了眼帘。 我了解了。热泪渗了出来。 这时候,我理解什么了?或是被迫理解什么了?莫非日后“悔恨先于罪过”的主题就在这里暗示了其端倪?或是我由此领略到置身于爱的目光下孤独难看的教训,同时又从它的反面学会了我自身对爱的拒绝? ——女佣制止了我。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转眼间就像薅掉鸡毛似的把我这身毫无道理的服饰剥个精光。 我这种打扮的欲望,是看了某部电影之后开始高涨起来的。这种显著的表现,一直持续到十岁光景。 有一回,我和学仆一道去观看音乐片《魔鬼兄弟》,使我难忘的是扮演魔鬼兄弟的演员身穿的那套袖口上飘着长长花边的宫廷服。我一说“我真想穿那种衣服,真想戴那种假发啊”,学仆就轻蔑似的笑了笑。尽管这样,但我知道他经常在女佣的房间里模仿八重垣姬的样子让女佣们看,让她们开心。 继天胜之后,令我着迷的是克娄巴特拉。记得在某年岁暮的一个降雪的日子里,一位相熟的医生在我死乞白赖的要求下,带我去观看那部电影。因为是年终岁暮,观众甚少。医生把脚架在椅子的扶手上睡着了——我独自用好奇的眼在观赏着影片中的埃及女王,她乘坐在由众多奴隶抬着的古怪的轿子上奔赴罗马。我看到她整个眼睑都涂上了眼睑膏,眼神显得十分忧郁。看到她穿着超自然的衣裳。还看到她呈现在波斯地毯上的琥珀色的半裸身姿。 这回我背着祖母和父母(早就以十分罪过的喜悦),热衷于在妹妹弟弟的面前作克娄巴特拉的打扮。我从这种女装中期待什么呢?后来我在罗马颓唐时期的皇帝、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颓废的帝王兽希利伽巴拉身上,发现了和我相同的期待。 这样,就把两种前提叙述完了。在这里有必要重复一遍。第一个前提是掏粪尿的人和圣女贞德,以及士兵的汗臭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娄巴特拉。 还有另一个必须叙述的前提。 我涉猎了孩子们所能触及的所有童话故事。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更爱遭杀害的王子们、遭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遭杀害的年轻人。 然而,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在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蔷薇妖精》里,一个英俊青年亲吻情人赠送的纪念物蔷薇花的时候,惨遭坏蛋用大刀刺死并遭斩首的段落,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为什么王尔德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渔夫和美人鱼》里紧抱美人鱼被冲上海滩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入了迷?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不愧是儿童作品的读物。安徒生的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另外我也很喜欢许多称得上是儿童读物的漫画书。但是,它们无法阻挡我的心倾向死、夜和热血。 “被杀害的王子”的幻影,执拗地追赶着我。不知为什么当我把身穿紧身衣裤的王子们那种显露的装束,与他们的残酷的死结合在一起空想的时候,竟是那样愉快呢?谁能对我说明其中的道理呢?这里有一个匈牙利的童话故事。那幅极其写实的原色版插图,长久地掳获了我的心。 插图中的王子身穿黑色紧身衣裤,外加一件胸前饰有金丝刺绣的蔷薇色上衣,还披上一件露出红色里子的深蓝色斗篷,腰间系了一条绿金的腰带。绿金盔、深红大刀和绿皮箭筒就是他的武装。戴白皮手套的左手拿着弓,右手搭在森林中的老树梢上,脸上带着严肃而沉痛的表情,俯视着眼看就要向他袭来的那条龙的可怕的口。在这副神态里,含有拼死的决心。如果这位王子是肩负着作为降龙胜利者的命运,那么这对我的蛊惑多少将是淡薄的。但所幸的是,王子肩负着死亡的命运。 遗憾的是,这种死亡的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由于拯救了妹妹并同美貌的女妖王结婚,经受了七次死亡的考验,幸亏含在口中的钻石发挥了魔力,七次死亡,七次都起死回生,以至享尽成功的幸福。右边的插图是第一次死——被龙咬死——前的光景。后来他“被一只巨大的蜘蛛捕获,蜘蛛的毒汁流遍全身,就这样被蜘蛛吃掉了”,接着是溺死、烧死、被蜂蜇死、被蛇咬死、被扔进布满密密麻麻的大刀尖的深渊里刺死、被“犹如大雨般的”不计其数的大石头砸死。 “被龙咬死”的情节,描写得尤为详细。它是这样描述的: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猝然又恢复了原状,并机敏地从龙口跳了出来。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龙当场就倒下死去。” 这段故事我读了上百遍。但令人感到不可忽视的缺陷是,“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这一行。读到这一行时,我觉得作者背叛了我似的。我认为作者犯了严重的错误。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一个新的发明。那就是一读到这里,我就用手遮住从“猝然”到“龙”这一段,跳过去了。于是,这本读物就现出了理想的读物的影子来。那就是读成这样子……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当场就倒下死去。” ——大人们从这种删节中会不会读出悖理来呢?然而,这个年幼而傲慢的、容易沉溺于个人爱好的审查官,明知“整个被嚼碎”,与“当场倒下”这两句有明显的矛盾,却依然无法删掉哪一句。 另一方面,我又乐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害的情状。也因此,我对死的恐惧却比普通人高一倍。我欺负女佣、把她气哭了的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这个女佣却以若无其事似的明朗的笑脸在伺候我吃早餐。从她的笑脸上,我领会到含有种种的意思。只能认为那是发自充分获胜的希望所带来的恶魔般的微笑。为了报复我,她恐怕是企图毒杀我吧。我怀揣惧怕,心房扑通扑通地跳动。她肯定在酱汤里下了毒药。早晨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就决不伸手去动一下酱汤。有几回,吃罢早餐,刚要离席的时候,我盯视着女佣的脸,露出“瞧见了吧”的神气。女佣站在饭桌对面,似乎对毒害的企图失败也毫不气馁,只顾遗憾地望着全凉了的甚至漂浮着些许尘埃的酱汤。 祖母出于怜恤我的病弱之躯,还有出于顾虑,希望我不要学坏,禁止我同附近的男孩子们玩耍。我的游戏伙伴,除了女佣和护士以外,就是祖母从街坊的女孩子中为我挑选出来的三个小女孩,仅此而已。一点噪音,诸如开关门扉声、玩具喇叭声、摔跤声,所有明显的响声和震动,都会引起祖母右膝神经痛,所以我们的游戏要比普通女孩子玩耍时更轻声些。毋宁说,我更喜欢独自读书、垒积木、画图画,以及随意沉湎在幻想中。后来,妹妹和弟弟先后出世了,他们在父亲的关怀下(不像我这样全由祖母一手扶养),可以像一般小孩那样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但是,我也并不那么羡慕他们的自由和蛮不讲理。 到堂妹家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要求我也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正是我七岁那年的早春,我快上小学,造访一个堂妹家——叫她杉子吧——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值得纪念的事。那就是带我前往堂妹家的祖母爱戴高帽,在大伯母们一味称赞我“长大了,长大了”的情况下,她破例允许我吃为我端上来的菜肴。因为祖母担心我前述的“自我中毒”的频发,所以直至当年还一直禁止我吃“青色的鱼”。迄今论吃鱼,我只懂得吃比目鱼、鲽鱼和加级鱼这类白肉的鱼;论土豆,我只认得吃捣碎并经过筛滤的土豆泥;论点心,则禁止我吃带馅的,净吃味道清淡的饼干、西式薄脆饼或干点心;水果类,也只认得切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的蜜橘。第一次吃的青色的鱼是鰤鱼,我满心喜悦地品尝了。这种美味,对我来说首先意味着赋予我以大人的资格。平时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产生一种情绪上的不安——“对于成为大人的不安”——的沉重压力,不能不使我的舌头尝到了某种轻微的苦味。 杉子是个健康而有生气的孩子。我在她家留宿,在同一房间并排的卧铺上就寝的时候,杉子头一落枕很快就入梦了,几乎简单得像机械一样。而我却总是难以成眠,带着轻微的妒忌和赞赏的心情注视着她。我在她家里比在自己家自由得多。企图把我夺走的假想敌人——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放心地让我自由了。没有必要像在家里时那样总是限制我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以便随时可以把我逮住。 然而,我虽然被置于这样的环境里,但却不能享受到多大的自由。我感到很不自在,犹如病愈首次迈步的病人被强迫接受一种无形的义务一样。毋宁说,我迷恋怠惰的卧铺。在不言不语中,我被要求成为一个男子汉。不合心意的表演便开始了。映现在别人眼里的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一种试图还原本质的要求的表现。映现在别人眼里的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从这时候起,我才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这种构造。 这种非本意的演技促使我建议“玩打仗的游戏吧!”杉子和另一个堂妹就是我的对手,这样的玩法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对方作为“阿玛宗女战士”原来就是不起劲之身呢。我之所以建议玩打仗的游戏,是出于一种逆理,即,不讨好她们,而且必须使她们多少感到困惑这一逆理。 黄昏,我们在屋内屋外继续玩无聊而又笨拙的打仗游戏。杉子从草木丛后面,用嘴模仿机枪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觉得在此应该告一段落。于是,我便逃回家中,看到一边连呼哒哒哒一边追赶过来的女兵,我就用手捂住胸膛,筋疲力尽地倒在客厅的正中央。 “怎么啦,阿公?”女兵们板着脸跑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手一动不动地回答: “我战死了嘛!” 我想象着自己扭曲着身子倒下去的模样,觉得异常高兴。在自己被击毙的状态下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纵令真的中弹,我想大概也不会痛吧。…… 幼年时期…… 我碰上了一种象征性的情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种情景犹如整个幼年时期。看见这番情景的时候,我感到幼年时代向我伸出诀别的手,将远离我而去。我预感到我内在的所有时间都将从我的内部升腾起来,在这帧画前被堵住,而我会把画中的人物、动作和声音都准确地临摹下来,临摹完成的同时,原画的光景就融进时间里,给我留下的,将不过是唯一的临摹——可以说也是我幼年时代的准确的标本。无论谁的幼年时期,理应都被预备了这样一桩事件,只是它往往以称不上事件的微不足道的形式发生,多数未经察觉就过去了。 ……这种光景,原来是这样的。 有一回,过夏节时,一伙人从我家大门蜂拥而入。 祖母自己腿脚不灵,也为了我这个孙子,就商请主管人安排市内的节日游行队伍从我家的门前通过。本来这里并非节日游行队伍必经之路,但由于主管部门的头头的关照,每年游行队伍都多少绕些弯路,从我的家门前通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人就站在门前。两扇蔓藤花样的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的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并洒上了水。大鼓的声音断续地传了过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渐渐隐约地传来的打夯歌的悲调,贯穿着无序的节日的嘈杂,告知这种表面的无谓的纷扰真正的主题。它仿佛在倾诉人和永恒的极其卑俗的交会,只有通过某种虔诚的乱伦才能成就的交会的悲伤。不觉间,难以分解而纠缠在一起的声音的综合体,已经可以分辨出前驱锡杖的金属声、大鼓低沉的咚咚声,还有抬神舆手们杂乱的吆喝声。我心潮澎湃,喘不过气来,几乎站不住了(从这时候起,强烈的期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手执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这种神秘野兽的金色目光,死死地盯视着我从我身边走过,活像要把我吸引住似的。不觉间,我感到自己抓住了身旁的家人的衣服下摆,摆好架势,等待机会从眼前的游行队伍所给予我的近乎恐怖的欢悦中逃脱出来。从这时候起,我对待人生就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归根结蒂,只有从过分期待的东西、事前过分修饰的东西中逃脱出来,否则别无他途。 片刻后,扛着系上稻草绳的香资箱的壮丁们通过了。乘在神舆上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地通过了。黑金色的庄严的大神舆走近过来了。大神舆通过之前,从远处就可以看见它顶上的金凤凰,恍如荡漾在那里这里的波浪间的鸟,随着众人的呐喊而令人目眩地移动着。目睹这般情景,给我们带来一种灿烂夺目的不安。唯有那神舆的周围,人群拥挤,处在一种充满热带空气似的有毒的无风状态。看来它是一种带有恶意的怠惰。神舆在小伙子们裸露的肩膀上,猛烈地摇晃着。红白相间的粗稻草绳、黑金两色的围栏、菱形饰章和紧闭的泥金门里首,有一漆黑的四尺见方的空间,在万里无云的初夏的正午,不断上下左右摇晃、跳跃着的正四方形的空荡的夜公然君临了。 神舆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一律身穿夏季单衣、露出大部分肌肤的小伙子,以恍如神舆本身酩酊大醉似的动态蜿蜒行进。他们的腿脚不听使唤,他们的眼睛似乎不是瞧着地面上。一个小伙子手持大团扇,一边绕着人群的四周,一边高声呐喊,进行鼓动。有时神舆摇摇晃晃地倾斜了。于是人们又发出疯狂般的吆喝声,重新把神舆抬正了。 这时候,不知家里的大人是否直感到乍看是像往常一样迂回游行的这一伙人,仿佛被某种力量所驱动,就凭这种意志,突然间攥住大人的手的我被推向后边,有人喊了一声:“危险!”接着,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被人牵着手,从前院逃走了。然后,从旁门跑回家里来。 我不知和谁一起跑上了二楼,走到阳台上,屏住气息,望着正在拥进前院的抬着黑色神舆的一伙人。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们如此冲动呢?我长久思考着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几十个年轻人怎么可能不论怎么说也要有计划地企图簇拥进入我家的门内来呢。 庭院里的树丛,被他们无情地践踏了。这是真正的节日。我深感厌倦的前院,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神舆从那里这里绕了一圈,把灌木全都压毁了。我难以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声音相互中和,简直就像是在那里冻结了的沉默,与毫无意义的轰鸣声交替地传了过来。色彩也是那样,金、红、紫、绿、黄、深蓝和白色在跃动,在沸腾。有时是金色,有时是朱红色,支配着所有地方。 然而,唯一鲜明的东西,使我觉醒,使我难受,使我内心充满莫名的苦痛。那就是抬神舆的年轻人那种人世间淫乱的、明目张胆的、陶醉的表情。…… [3]即一九二五年。​[4]一种较厚的高级日本纸。​[5]带座的白木四角方盘,用作给神佛和贵人奉献供品。​[6]Joris-Karl Huysmans(1848-1907),法国小说家。​[7]Gille de Rais(1404-1440),圣女贞德同时期的法国元帅,后陷入神秘主义,杀害大量幼儿,是蓝胡子的原型。于斯曼在小说《在那儿》里把他描绘成吸血鬼。​[8]Aurelius Augustine(354-430),古罗马末期的基督教神学家。​[9]松旭斋天胜(1885-1914),魔术师,掌握上千种魔术,号称占据魔术界的宝座。​[10]《新约全书》的最后部分,是新约中唯一的预言书,叙述了安慰基督徒、基督再来、神国到来以及地上王国的灭亡等。​[11]一种三弦伴奏的民间说唱歌曲。​[12]典出英国作家史蒂文生同名小说。​[13]原文作书生,即寄食人家帮助照料家务而求学的仆人。​[14]Fra-Diavolo,法国作曲家奥柏与剧作家斯克里布合作的喜歌剧片。​[15]日本近松半二作的歌舞伎义太夫狂言《本朝二十四孝》女主人公。​[16]Cleopatra(前69-前30),古埃及女王,绝世美人。​[17]Heliogabalus(204-222),罗马皇帝,十四岁被军队拥立即位,由于弊政百出,最终遭近卫所杀害。​[18]Amazonen,希腊神话中的小亚细亚好战的女民族,转意为女杰。​[19]三岛由纪夫原名为平冈公威。​ 第二章 近一年多来,我十分苦恼,那是收到奇形怪状的玩具的孩子所感到的苦恼。那年我十三岁。 这玩具一有机会就增加它的容积,暗示它可以根据不同的使用法而变成相当有趣的玩具。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写明使用法。玩具开始想同我玩的时候,我不由地无所措手足。有时,这种屈辱和焦躁越来越厉害,甚至让我想要损坏这玩具。结果,我还是被这告知我甜蜜的秘密的玩具、这不顺从的玩具所折服,只好无所作为地凝望着它那种放肆的样子。 于是,我更想虚心地倾听玩具所向往的地方。我产生这种想法、仔细观察的时候,发现这玩具早已具备一定的实实在在的嗜好,也可以说是秩序了。嗜好的系列,与我幼年时代的记忆联系在一起,诸如夏天的海边所看到的裸体青年、在神宫外苑的游泳池畔所看到的游泳选手、同堂姐结婚的肤色浅黑的青年,还有许多冒险小说中的勇敢的主人公,接连不断……迄今为止,我将这些系列,与其他的诗性系列都混杂在一起了。 玩具也仍然是向着死亡、热血和结实的肉体,抬起脸来了。我从学仆那里悄悄借来了评书杂志,看到卷首插图上浑身是血的决斗画面、年轻武士切腹的画面、士兵中弹后咬紧牙关一只手揪住军服胸口而鲜血顺手滴落下来的画面,还有充其量是小结的不太肥胖而肌肉结实的力士的图片……一看到这些东西,玩具就立即抬起好奇的脸来。如果说“好奇的”这个形容词欠妥的话,那么换个说法,叫“爱的”或叫“欲求的”也可以。 懂得这些事情以后,我的快感渐渐有意识有计划地活动起来,甚至发展到进行选择,进行整理了。要是我觉得评书杂志的卷首插图的构图不充分,我就用彩色铅笔先把它临摹下来,以此作为基础,加以充分的修改。我摹画的是捂住遭枪击的胸膛、跪着的马戏团青年,还有从钢丝上坠落、头盖骨破裂、半边脸泡在血泊里的走钢丝的演员等等。在学校期间,我总是担心这些收藏在家中书柜抽屉里的凄惨的图画会被人发现,无法静下心来听课。出于玩具对它们的眷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画好的画匆匆地撕碎扔掉。 这样,我那不顺从的玩具,岂止第一个目的没有达到,连第二个目的——所谓“恶习”的目的也没有学会达到,就这样不知度过了多少徒劳的时光。 我周围的环境发生了种种的变化。我们一家人离开了我出生的家,分别迁徙到某街两幢彼此相距五十多米的房子。一幢是祖父母和我居住,一幢是父母和妹妹弟弟居住。分成两个家庭。这时候,正是父亲接受政府的命令出差欧洲各国后回国来了。不久,父母再度搬迁,虽然晚了些,父亲终于下定决心,趁再度迁居的机会,把我领回自己的家里。我经历了一个被父亲称为“新派悲剧”的场面,即祖母和我别离的场面,然后就搬到父亲的新居。这里已经与原来的祖父母家相隔好几个国营电车站和市营电车站之遥了。祖母日夜紧抱着我的照片抽泣。倘使我爽约,不按约定一周必须回祖母家留宿一次的话,祖母的病就会立即发作。十三岁的我竟有一个六十岁的深情的恋人。 这期间,父亲留下家人,只身调往大阪工作。 一天,我趁感冒没有上学的好机会,把父亲的外国礼品——好几本画册拿到房间里仔细地观赏。尤其是看到了意大利各都市美术馆导游书上的希腊雕刻图片,使我倾倒了。许多是裸体名画。黑白图片最合我的爱好。理由很简单,大概这些图片看起来是写实的。 我现在手里拿着的这些画册,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吝啬的父亲生怕孩子们把这些画册弄脏,不愿意让我们接触,将它们收藏在柜橱里面。(一半是生怕我被名画中的裸体女人所吸引吧。可他的估计是多么错误啊!)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对这些名画并没有对评书杂志的卷首插图那样大的期望。——我把画册剩下的少数几页中的一页向左翻了过去,从一角上展现了一帧只能认为是为了我而在那里期待着我的画像。 这是一帧收藏在热那亚罗索官里的雷尼所画的《圣塞巴斯蒂安》。 这帧画像以提香式的忧郁的森林和夕空的微暗的远景作为背景,微微倾斜的黑树干就是圣塞巴斯蒂安的刑架。这个英俊青年被赤裸着身体捆绑在那黑树干上,让他的双手高高地交叉着,并将捆绑双手的绳索系在树上。此外看不见绳结。遮掩青年裸体的,只有一块松弛地缠在腰身周围的白粗布。 连我也能够判断出那是一帧殉教图。但是,文艺复兴时期最后的唯美的折衷派画家所描绘的这幅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毋宁说洋溢着异教的氛围。因为在这堪与安提诺乌斯媲美的肉体上,没有其他圣者们身上通常所看到的那种布教的艰辛与老朽的痕迹,唯有青春、唯有闪光、唯有美、唯有逸乐。 这白皙的无与伦比的裸体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辉。他身为近卫军而习惯于拉弓挥剑的健壮的臂膀,是在那样合理的角度被抬了起来,他被捆绑的手腕恰好交叉在他头发的正上方。他的脸,微向上仰。望着苍穹荣光的眼睛,深沉而安详地睁大着。无论是挺起的胸膛、紧缩的腹部,还是微微扭曲身子的腰部周围,都飘逸出一种不是痛苦,而是音乐般的倦怠的逸乐的震颤声。要不是箭头深深射进他的左腋窝和右侧腹的话,他这副模样就像罗马的运动健将,凭依在薄暮的庭院树旁休息,以恢复疲劳的样子。 箭头深深地扎进他的紧缩而结实的、四溢香气的、青春的肉体里,欲图以无上的痛苦和欢悦的火焰,从内部燃烧他的肉体。但画家没有画流血,也没有像其他塞巴斯蒂安图那样画无数的箭头,只画了两支箭落在他那大理石般的肌肤上,宛如平静而端丽的枝影投落在石阶上一样。 却说所有上述的判断和观察,都是在后来产生的。 我看到那帧画的一刹那,我整个存在被一种异教式的欣喜所震撼。我的血液在奔腾,我的器官在浮现出怒色。巨大的、行将胀裂的我的这一部分,前所未有地激烈地等待着我的使用,责怪我的无知,在愤怒地喘息。我的手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动作。我感到有一种既阴暗又辉煌的东西,从我的内部迅猛地攻了上来。就在这一瞬间,这种东西伴随着一阵令人晕眩的酩酊醉意迸发了出来。…… ——过了片刻,我以惨不忍睹的心情,环视了一下自己所面对的书桌的周围。窗外的枫树把它的明亮的反映,扩展在我的墨水瓶、教科书、字典、画册图片、笔记本上。白浊的飞沫,溅落在教科书的镏金题字、墨水瓶边角和字典一角上。这些飞沫,有混浊而倦怠的水滴,有像死鱼眼似的微弱的光……我的手猛然的制止,画册才幸免于弄脏。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ejaculatio,也是我的第一次很不高明的突发性的“恶习”。 反映赫希菲尔德对倒错者特别爱好的绘画雕刻类,第一名就提《圣塞巴斯蒂安》,对我来说是饶有兴味的偶然。这件事让人很容易猜测到,在倒错者,尤其是先天的倒错者来说,倒错的冲动和施虐狂的冲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极其错综复杂,难以区分的。 塞巴斯蒂安生于三世纪中叶,后任罗马军队的近卫军长官,三十多岁就结束了短暂的生涯,传说是由于殉教而了结其生命的。他死于公元二八八年,是在戴克里先帝治世时期。这个从劳苦人青云直上的皇帝,采取独特的温和主义而为人所景仰。可是副帝马克西米里安厌恶基督教,他将遵照基督教的和平主义逃避兵役的非洲青年马克西米里安斯处以死刑。百人队长马塞拉斯的死刑,也是根据同样的宗教式操持的。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得到了理解。 近卫军长官塞巴斯蒂安悄悄地皈依基督教,慰劳狱中的基督教徒,暴露出他迫使市长和其他人改变信仰的行动,最后被戴克里先帝宣告了死刑。一个虔诚的寡妇来埋葬他那中了无数支箭后被弃置了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她护理了他,结果他苏醒过来了。但是,他又立即反抗皇帝,宣扬各种冒渎他们的诸神的语言,这回他遭乱棍打死了。 这个传说中的复苏的主题,不外是希望出现“奇迹”罢了。什么样的肉体在被无数乱箭射中的情况下可以苏醒过来呢? 为了使人们更深入理解我那官能性的最大的欢悦是属于怎样一种性质的东西,我把很久以后撰写的未完的散文诗,列举如下: 圣塞巴斯蒂安(《散文诗》) 有一回,我透过教室的窗口,发现一棵在风中摇曳的不太高大的树。望着望着,我心潮澎湃起来。这是一棵令人震惊的美丽的树。它在草坪上构筑起带圆状的端正的三角形,左右对称地伸展着无数的枝桠,活像一具烛台,支撑着它的沉甸甸的绿。在绿之下,可以窥见纹丝不动的树干,恍如发暗的黑檀木台座。其造型完整而精致,然而却不失“自然”的天然优雅的气氛。这棵树本身仿佛就是它自己的创造者,保持明朗的沉默在挺立着。它的确又是一部作品。而且大概是一部音乐作品。是德国乐师为创作室内乐而创作的作品。这宗教式宁静的逸乐,也可称为圣乐,它听起来充满庄严肃穆和眷恋之情,就像葛丝壁挂的图案一样。 因此,树形和音乐的类似,对我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这两者结合,变成更加强烈而深沉的东西袭击我的时候,这种难以言喻的奇妙的感动,至少不是抒情的,而是类似宗教与音乐之间的联系中所看到的那种昏暗的令人陶醉的东西。即使如此,也不足为奇。“不正是这棵树吗?”——我突然暗自问道。 “年轻的圣者被反剪双手捆绑在树干上,大量神圣的鲜血像雨后树上的雨滴,滴落在树干上。他在粗暴地摩擦折腾在临终的痛苦中熊熊燃烧的年轻肉体(这大概是地面上所有快乐和苦恼的最后的证迹)都不正是在这棵罗马的树旁吗?” 据殉教史记载的传说,那位戴克里先帝登基后数年间,梦见犹如无法阻拦鸟的飞翔的无缝的权力时,年轻的近卫军长官,兼备令人想起昔日曾经受哈德良皇帝宠爱而闻名遐迩的东方奴隶的优美躯体和大海一般无情的叛逆者的眼神,因为侍奉遭严禁之神而被问罪,遭到了逮捕。他英俊而傲慢。他的头盔上插着一朵镇上的姑娘每天早晨送来的洁白的百合花。在剧烈的操练之后休息时,这百合花沿着他那浓密的头发的流向,优雅地低垂着,这种情景,就好像白天鹅的颈。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出生,从什么地方来。但人们都有预感。他们预感到这个拥有奴隶的躯体和王子的模样的年轻人,是作为已故者而来到这里的。预感到这个恩底弥昂就是牧羊人。预感到他是被选来到这个比任何牧场都更绿韵悠悠的牧场上的牧人。 还有好几个姑娘确信,他是从海里来的。因为在他的胸膛上,可以听见海涛声。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有生于海边又不得不离开海边的人的瞳眸深处浮现出来的、大海赋予的神秘而又永不消失的水平线。还因为他的叹气像仲夏的海风那样热,带有似被海浪冲上岸的海草气味。 塞巴斯蒂安——年轻的近卫军长官——所显示的美,难道不是被杀害的美吗?感官由沾着罗马热血的美味肌肉和震动筋骨的美酒香醇培育起来的、健壮的妇女们,不是早已察觉到他自身尚未知晓的可咒的命运才爱他的吗?她们窥见他的白皙的肌肉的内侧,热血在等待着不久肌肉被撕裂时从缝隙里迸发出来,比平常的热血更加汹涌地迅速地向四处流淌。她们怎么可能听不见这种热血的强烈希望呢! 他并非薄命。绝非薄命。他本是最傲慢最可咒的人。也可以说是个显赫的人。 譬如,就是在甜美的接吻之际,他的眉宇间不知多少回掠过了生活中的死苦。 他本人也隐约地预感到,他的前途等待着他的,就只是殉教了。将他从凡俗中分隔开来的,正是这种悲惨命运的象征。 ——却说,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在繁忙的军务追迫下,黎明时分就起床了。他在拂晓做了一个梦——梦见不吉祥的喜鹊群聚在他的胸脯上,搏动的翅膀盖住了他的嘴——这个梦还留在枕边久久不离去。他每天晚上都卧身的粗简的被窝,每天晚上都诱使他做海的梦,散发出一股被冲上岸边的海草的芬芳。他站在窗边,一边穿怪讨厌的吱吱嘎嘎作响的铠甲,一边眺望远方围绕着神殿的森林上空的北斗星座沉落的景象。他眺望这异端的壮丽的神殿时,眉宇间浮现出与他最相称的、近乎痛苦的轻蔑表情。他呼了唯一神的名字,低声念了两三句令人畏惧的圣句。于是,这个细微声竟以数万倍的音量回响。一阵响彻四方的呻吟声,确实从神殿的方向,从一排排把星空隔开的圆柱周围,庄严地传了过来。那是震撼星空,仿佛是某种异样的堆积物崩塌下来的声音。他微笑了。然后,垂下视线,看了看一群姑娘。这些姑娘一个个像平时一样,为了做早祷告,在黎明的昏暗中手举尚在睡眠中的百合花,悄悄地向他的所在走上来…… 这是中学二年级的严冬时节。不论是穿长裤,还是彼此直呼姓名的习惯(小学时代,老师命令我们彼此称呼时必须在对方姓名后面加上个“君”字。就是在盛夏,也不许穿露出膝盖的短袜子。我们终于穿上长裤,这最初的喜悦乃出于我们不必再用窄小的吊袜带箍紧双腿了),不论是作弄老师的好风气,还是在饮茶室的互相请客,绕学校树林奔跑的丛林游戏,还是在宿舍生活,我们都习惯了。对我来说,唯有宿舍生活还是未知。因为凡事慎重的双亲,以我病弱为由,请求校方准予我不用过中学一二年级的强制性的寄宿生活。最大的理由可以归结到一点上,那就是担心我寄宿会学坏。 走读的学生寥寥无几。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一人新加入了这个人数甚少的行列。他就是近江。近江因为行为粗暴,被从宿舍撵了出来。我一向对他并不怎么注意,在用这种驱逐的形式在他身上打上所谓“不良性”的明显烙印之后,我就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心地善良的胖伙伴喘着粗气,脸上露出酒窝,跑到我这儿来。这种时候,他肯定是掌握了秘密的消息。 “我有好消息呐!” 我离开了暖气旁。 我和这位心地善良的伙伴走到廊道,凭倚在可以俯视吹着疾风的射箭场的窗边上。这里一般都是我们密谈的地方。 “近江……”伙伴难以启齿,涨红着脸。这少年上小学五年级时,大伙一谈起那件事,他就马上否认,加以辩解说:“这种事绝对是假的。因为我全都知道。”还有,听说一个伙伴的父亲患中风病,他忠告我说中风是一种传染病,最好还是不要接近那个伙伴。 “近江怎么啦?”——在家里我依然使用女性的语言,可是一到学校,我就使用起够得上是粗糙的语言来了。 “真的,近江这家伙是‘过来人’呐。”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曾经留级两三次,骨骼出众,脸庞的轮廓也出众,洋溢着一种特权的青春气息。他无故轻蔑的天性是高雅的。在他看来,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不值得轻蔑的。优秀生因为是优秀生,教师因为是教师,警察因为是警察,大学生因为是大学生,公司职员因为是公司职员,遭他用轻蔑的眼光来评定和嘲笑也是无可奈何的。 “啊?!”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联想起近江修整军事教练的手枪时,显示了灵巧的本领。回想起作为小队长的他那俊俏的英姿,只有他受到教练和体操老师的破格爱护和优待。 “因此……所以……”——伙伴流露出只有中学生才会意的嘻嘻嘻的淫荡的窃笑。“那家伙的那个,据说很大哩。下回玩‘低级游戏’你摸摸就知道了。” ——所谓“低级游戏”,是在这所学校中学一二年级时一定会扩散的传统游戏,真的游戏似的。其实,与其说是游戏,毋宁说近似一种病态。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下做这种游戏:一人呆立着,另一人迅速从旁向他靠近,趁其不备,把手伸过去。巧妙地抓住之后,胜利者就逃到远处,然后开始起哄。 “好大哩。A的家伙,好大哩。” 这种游戏,会引起某种冲动,受害者就会将夹在腋下的教科书或别的什么扔掉,用双手保护受袭击的地方。他们的取乐,仅仅是为了看到受害者的一副滑稽的狼狈相。不过,严格地说,他们会通过欢笑,当场获得一种解放感,发现自己的羞耻、受害者脸颊绯红所体现的共通的羞耻,再从更高的欢笑中,对嘲弄感到一种满足。 受害者不约而同地喊道: “啊!B这小子真低级。” 于是,四周的拉拉队附和着说: “啊!B这小子真低级。” ——近江擅长玩这种游戏。他攻击迅速,大体都能成功。就像是谁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他的进攻一样。实际上,他也屡屡遭到受害者的复仇。可谁的报仇都未能奏效。他走路时始终把手插在裤兜里。遭到伏兵袭击,就会突然同时用插在裤兜里的手和另一只手筑起双重的盔甲。 那伙伴的这番话,在我的心底里培育起某种似乎带毒的杂草般的意念。迄今我和其他伙伴一样,是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加入这种低级游戏的。那伙伴的话,使我本人无意识地把向来严格地加以辨别的那种“恶习”——我独自的生活——同这种游戏——我的共同生活——放置在难以避免的关联上。其他天真无邪的伙伴无法理解他的“你摸摸看”这句话的特别意义,不由分说地遽然往我的内心装填,让我理解了。 打那以后,我就不参加那种“低级游戏”了。我害怕我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江可能袭击我的那一瞬间。我看出游戏将突然发生的时候(事实上,这种游戏之突然发生,就像暴动或叛乱在漫不经心的一刹那发生一样)就避开大伙,只是从远处定睛望着近江的身影。 ……尽管如此,在我意识到之前,近江的影响就已经开始侵犯我们了。 譬如,以袜子来说吧。当时军队式的教育已经侵蚀了我的学校,又重提驰名于世的江木将军的“朴实刚健”的遗训,禁止围漂亮的围巾和穿漂亮的袜子。规定不许围围巾,只许穿白衬衫,黑袜子,至少是纯一色的。但是,唯独近江一人从来就是围白绸围巾,穿漂亮的花纹袜子。 这种禁令的第一个叛逆者,是个有一套奇异花招的人,他能把他的恶换个美名叫做叛逆。少年们对叛逆这种美学是多不熟悉啊。 然而,他却亲自把它看透了。在相好的教练老师的面前——这个乡巴佬下士官简直像是近江的部下——他故意慢条斯理地将白绸围巾围在脖颈上,并模仿拿破仑左右敞开带金扣的大衣衣领,让这位教练老师看。 然而,在任何情况下,群愚的叛逆都只不过是小气的模仿罢了。要是可能,那就只想避免其危险的结果,而体味叛逆的美味,我们从近江的叛逆中,仅仅剽窃了漂亮的袜子。我也不例外。 早晨,到了学校,上课前的教室里闹哄哄的,我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坐在书桌上闲聊开了。要是有人把漂亮的袜子换成新花样穿来学校,他就会雅致地抓起裤线,坐在书桌上。这时,大伙目力非常敏锐,马上对它报以赞叹声。 “啊!多么刺眼的袜子啊!” ——我们不知道赞词中有什么词比“刺眼”这个词更好的了。但是,这么一说,无论是说者还是被说者,脑子里都浮现出近江只有在整队时才会流露出来的傲慢的眼神。 雪过天晴的一个早晨,我早早就来到学校。因为头天伙伴们来电话说:明儿早晨咱们玩打雪仗吧。我的性格是,只要有什么期待于翌日,头天晚上就难以成眠。所以,第二天一早,不问时间,醒来就到学校去了。 积雪厚得足以埋没鞋子,太阳刚露脸而未全露脸之际,因为雪的关系,景色并不美,而且显得有些凄凉。看起来雪就好似裹着街景伤口的脏绷带。街的美,不外乎是伤口的美。 快到学校前的车站,我透过还空荡荡的国营电车的车窗,看见工厂街对面太阳冉冉上升的景致。风景充满了喜色。不祥地耸立着的烟囱群,还有那单调的石板屋顶的昏暗的起伏,瑟缩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具那尖锐笑声的背后。这雪景的假面剧,每每导演出革命性或暴动性的悲剧事件。不知怎的,在雪的反映下,行人的苍白脸色让人感到活像个肩挑重担的人。 在学校前的车站下车时,我听见了来自车站旁边的运输公司办公室屋顶上的融雪滴落声。不由使人感到恍如光落下来似的。接着,接连不断地扬起一阵阵叫喊声,却原来是光投身坠死在被鞋子带着的泥巴乱抹过的水泥地面的假泥泞上。一束光,错误地投在我的脖颈上…… 校门内还没有人走过的足迹。物品寄存室还上了锁。 我打开一楼二年级教室的窗户,眺望森林的雪。有一条小径从学校后门穿过森林的山坡向这所校舍伸展过来。印在雪地上的足迹沿着小径,一直延伸到窗下。足迹在窗际又折回去,到了左方倾斜处可以望及科学教室楼的后面就消失了。 已经有人来过了。毫无疑问,此人是从后门登上来的。他从窗口窥视了教室,看见没人来,就独自一个向科学教室后面走去了。走读生基本上不从后门进校的。近江是少数从后门进校的人当中的一个。传说他是从女人的家里来的。可是,平时非快到整队的时候,他是不露脸的啊。如果不是他,还可能是谁呢?看看这大脚印,只能认定是他了。 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凝眸望了望那鞋印处的勃勃生机的黑土颜色。令人感到这足迹坚定而充满力量。一股无可名状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鞋印上。我甚至想把身体颠倒过来,落在地上,把脸面埋在那鞋印里。我的迟钝的运动神经照例利于我的保身,于是我将书包放在桌上,尔后慢吞吞地爬到窗框边。制服胸前的暗扣压在石造的窗框上,同我那虚弱的肋骨相摩擦,给那里带来了一种悲哀与甜美交杂的疼痛。我越过窗户跳到雪地上的时候,这种轻微的痛楚,使我内心感到愉快而又紧张,使我泛起震颤的危险的情绪。我将自己的防雨套鞋轻轻地贴在那鞋印上。 鞋印显得很大,几乎和我的套鞋同样大。我忘了,这足迹的主人也可能穿着当时我们之间流行的防雨套鞋呢。如此看来,这个足迹可能不是近江的——尽管追寻黑色的鞋印也许会背叛我当前的期待,然而不知为什么,连这种不安的期待也吸引了我。在这种情况下,近江只不过是我的期待的一部分。说不定是针对比我先来、并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人所进行的一种被侵犯的未知的复仇,这种复仇的憧憬把我抓住了。 我气喘吁吁地跟踪过去。 我顺着鞋印走下去,仿佛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有的地方是黝黑而光润的土地,有的地方是枯萎的草坪,有的地方是肮脏的硬雪,有的地方是石板地,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了我自己的迈步法,竟变得同近江的阔步走法一模一样。 我走过科学教室后面的背阴处,便来到了宽阔的体育场前面的高台上。三百米的椭圆形跑道和许多绕跑道起伏的场地,都毫无区别地被熠熠生辉的雪所包围。运动场的一个角落上,拔地屹立着的两棵紧挨着的巨榉树,伸展着它们那朝阳映照下的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意义,似乎是某种伟大的非侵犯不可的明朗的谬误的意义。巨树以塑料般的精致,高耸在冬日的蓝天、地面的雪的反光和在侧面的朝阳之间。金沙般的雪花,偶尔从枯萎的树梢和树干的分叉落了下来。并排在体育场那边的一栋栋少年学生宿舍,以及与之相连的杂木林,一动也不动地还在沉睡中,寂静得甚至连微弱的声音也会激起辽阔的回响。 面对这派展现在眼前的令人目眩的景象,我瞬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可以说,雪景原来是一片新鲜的废墟。只有在古代的废墟上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和辉煌,如今降临在这虚假的丧失之上。这样,在废墟一隅的约莫五米宽的跑道的积雪上,描画着巨大的文字。最近处的一个大圈,原来是个O字。对面的是个M字,再远处有人正在画一个横写的又长又大的I字。 原来是近江。我跟踪过来的足迹向O,从O再向M延伸过去,从M处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站在I字的一半处,脖颈上围着洁白的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不时低下头来,在雪地上拖着他的防雨套鞋。他的影子,同运动场上的榉树的影子平行,旁若无人地任意在雪地上伸展着。 我的脸上发烧,戴着手套把雪团成了雪球。 我把雪球扔了过去。没有击中。但是,他写完I字,无意中把视线移向我这边来了。 “喂!” 尽管我担心近江会露出不高兴的反应,可我还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刚呼唤一声,就从陡坡高处跑了下来。出乎意料,他竟用充满力量的亲切的声音冲着我呼唤: “喂,小心别把字给踩啰。” 诚然,今早他同往常判若两人。回到家里,他也绝对不做课外作业,把课本放在存物柜里就不管了,然后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上学去,到学校后灵巧地脱下了大衣,正好踩着钟点加入整队的队尾,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唯有今朝一大早起,他不仅独自一人消磨时光,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和粗鲁的笑脸来迎接我——平日他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不理睬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的这种笑容、这种勃勃有生气的洁白牙齿啊! 随着靠近看清楚这张笑脸之后,我的心却被闭锁在难以自容的畏惧中,把方才呼喊“喂”时的那股子热情全然忘却了。因为理解阻碍了我。因为他的笑脸可能是为了掩饰“被理解”这个弱点,与其说是伤害了我,莫如说是损害了我所一直描画的他的形象。 看到他在雪地上画着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刹那,连他的孤独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已经半无意识地了解到了。诸如他这样一大早就到学校来的动机,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质性的动机。——假使现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辩解说“我是为了打雪仗才提早来的”,那么我内心将会丧失远比他所丧失的骄矜更重要的东西。我焦虑,觉得自己必须开腔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终于说话了。“我本以为雪会下得更大呐。” “嗯。” 他露出了一副扫兴的神情。他那壮实的脸颊的线条又变得僵硬起来,他对我的那种可怜的蔑视又复苏了。他的眼睛欲图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关于他在雪地上写的文字,我什么也没有问。他内心的一部分对此表示感谢。而他欲图抵抗这种感谢的痛苦,却使我倾倒了。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儿嘛。” “大人也戴毛线手套呀。” “真可怜,你大概没体会过戴皮手套的感觉吧……瞧!” 他突然把被雪濡湿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发烧的脸上。我把身子躲闪开了。我脸颊上燃烧起活脱脱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残留下来。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视着他。 ——从这个时候起,我爱上了近江。 如果允许我用这种粗俗的说法,那么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初恋。很明显,这种恋爱是同肉体的欲望联结在一起的。 我渴望夏天,哪怕是初夏的到来。我以为这个季节会给我带来看到他裸体的机会。我还抱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欲望,那就是我盼望看到他的那个“大家伙”。 在我的记忆里,两种手套犹如电话串了线。这副皮手套同下述举行仪式那天所戴的白手套,不知哪种是记忆的真实,哪种是记忆的虚假。也许皮手套更适合于他那粗野的容貌。或者也许正因为他的容貌粗野,白手套才更适合呢。 虽说是粗野的容貌,但留下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混杂在少年们之间的唯一一张司空见惯的年轻人的脸。他的骨骼粗壮,个头却比我们当中最高个的学生矮得多。只是,我们学校的制服很像海军士官的军服,非常威严,穿在尚未完全成人的少年身上,往往就很不合身。唯独近江穿上自己这身制服,就洋溢着一种充实的重量感和肉感。理应不止我一个人用充满忌妒和爱的目光,看着他那从深蓝色哔叽制服上可以窥见的肩膀和胸脯的肌肉。 他的脸上始终浮现出某种所谓阴暗的优越感。这多半是属于愈受害就愈发燃烧起来的东西。留级、被逐……这些悲惨的命运,似乎可以认为是一种受挫折的意志的象征。是什么意志昵?我漠然地想象着,那无疑是一种由他的“恶”的灵魂所驱使的意志。而且,这种大阴谋肯定连他自己也还不十分明白。 怎么说呢?他的浅黑色圆脸颊隆起不逊的颧骨,形状漂亮、肌肉厚实、不太高的鼻子下面,搭配着两片令人感到惬意的线条流畅的嘴唇,和一个结实的下巴颏,从中可以感受到他浑身充溢的血液在流动。那里只有一个野蛮的灵魂的衣裳。谁能从他那里期望到他的“内面”呢?我们所期待他的,仅仅是我们对遥远的过去所忘却了的那个未知的完整的模型。 有时他心血来潮,就会走过来偷看我所读的、与我的年龄不相称的深奥的书。我一般都是带着暧昧的微笑,把书藏了起来。这并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我对诸如他对书籍之类感兴趣、他让人看出不高明、他会变得讨厌自己的无意识的完整性等种种估计感到很痛苦。是因为对这个渔夫忘却了爱奥尼亚的故乡感到很痛苦。 无论在课堂上或在运动场上,我总在盯视着他的身影,终于塑造出他的完美无缺的幻影。也许由于这个缘故,从记忆里的他的形象是找不出任何一点缺陷来的。在这种小说的叙述中,人物的某些特征、某些可爱的脾气、某些使人物显得栩栩如生的不可或缺的缺点,从记忆里的近江身上是无法找出任何一点来的。另一方面,我却可以从近江身上找出无数别的东西。那就是找出他身上存在着的无限的多样性和微妙的神韵,诸如一般生命的完整性的定义,找出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脸颊、他的颧骨、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咽喉、他的血色、他的肤色、他的力量、他的胸腔、他的手,以及其他无数的东西。可以说,这一切我从他身上都找出来了。 以这些东西作为基础进行淘汰,终于形成了一种嗜好的体系。我之所以爱有理智的人,是由于他的缘故。我之所以不被戴眼镜的同性所吸引,也是由于他的缘故。最后,我之所以开始爱上力量、充溢的血的印象、无知、粗野的手势、粗豪的语言、丝毫未受理智腐蚀的肌肉所具备的野蛮的忧郁,也同样是由于他的缘故。 ——可是,对我来说,这种可恶的嗜好,从一开始就已经在道理上包含着不可能。大概再没有比肉体的冲动更有道理的东西了。透过理智的理解一开始出现,我的欲望就马上衰颓。连被对方找出的仅有的理智,也会强迫我作出理性的价值判断。在像爱这样的相互作用上,对对方的要求,理应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因此希望对方无知的念头,即使暂时也罢,也是要求我绝对的“对理性谋反”。而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要警惕,不要跟未被理智侵犯过的肉体的所有者,即赌徒、船夫、士兵、渔夫等交谈,并且只能以热烈的冷淡,远远离开他们,仔细凝望他们。也许只有语言不通的热带未开垦地是适宜我居住的地方。如此看来,对未开垦地沸腾般激烈的夏天的憧憬,早在幼年时代就存在于我的心底了…… 却说白手套的事。 我的学校在举行仪式的日子里,按惯例上学要戴白手套。贝扣在手腕上闪烁着沉闷的光,戴上背面缝上三条冥想般的线的白手套,就会让我浮想起这样的印象:举行仪式的礼堂的微暗,临放学回家时发给的小盒盐濑点心,某日在途中蓦地扬起欢快的哄闹声,像挫折般的晴朗的聚会日。 这是冬天的节日,确切地说是纪元节。那天早晨,近江也是罕见地一大早就到学校来了。 离整队还有一段时间。把一年级同学从校舍旁的浪桥上赶走,是二年级同学的冷酷的乐趣。表面上,二年级同学分明是瞧不起浪桥这种小孩游戏,可他们心中对这种游戏还是留恋的。他们硬把一年级同学撵走,实际上也并非真想玩这种游戏,只不过是半带讥讽地佯装着玩,逞逞威风罢了。一年级同学在远处围成一个圈,眺望着二年级同学带点炫耀意识的粗暴比赛。这种游戏是通过让对方从适度摇荡的浪桥上摔落下来,以决胜负。 近江双脚踩在浪桥的正中央,其架势活像被穷追得走投无路的刺客,不断警惕着新的敌人。同班同学无人能与之匹敌。已经有好几个人跳上浪桥,都被他那敏捷的手砍倒,压碎了朝阳照耀下的光闪闪的霜柱。每逢这个时候,近江像拳击手那样,握紧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举到齐额的地方,格外招人喜欢。一年级的同学连被他撵走的事都抛诸脑后,为他喝起彩来了。 我的视线紧追着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它精悍而又奇妙地、准确地活动着。他的手犹如狼或什么幼兽的爪,犹如箭翎不时划破冬晨的空气,劈在敌手的侧腹。有时被打落下来的对手,腰部撞在霜柱上。近江在击落对手的瞬间,欲图恢复倾斜的身体的重心,这时偶尔也会在铺着一层闪光薄霜的容易滑倒的浪桥上,显出踉踉跄跄的样子。但是,他那柔韧的腰力,再次让他恢复那刺客般的架势。 浪桥无表情地左右摇荡,呈现那有条不紊的波动。 ……看着看着,忽然一股不安的情绪袭击了我。这是一种使我不可解的坐卧不安的情绪。像是从浪桥的摇荡而来的眩晕,其实又不是。可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眩晕,也许是由于看到他的危险的一举一动,害怕内心的平衡将被打破的不安吧。在这种眩晕中,还有两种力量相争。一种是自卫的力量,另一种则是更深邃的、更大的、企图瓦解我内在平衡的力量。这后一种力量,是人往往无意识地委身于它的、微妙而又秘密的自杀的冲动。 “什么呀,都是胆小鬼!没有人敢上来了吧?” 近江在浪桥上,一边轻轻地左右摇荡着身体,一边把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插在腰间。在朝阳下,帽上的镀金徽章闪烁着金光。我从没看过他这样的美。 “我来!” 我以愈发激动的心情,正确衡量自己脱口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在被欲望击败的瞬间,我总是这样子的。我走到那里,就站在那里,这对于我,与其说是难以避免的行动,毋宁说是预期的行动。所以多年以后,我有时还是会把自己误认作“有意志的人”。 “算了,算了。你肯定要输的!” 我被嘲弄的欢声所簇拥,从一头向浪桥走去。刚要跨上浪桥,却差点滑了一跤,又激起了大伙哄堂大笑。 近江挂着一副滑稽的面孔迎接了我。他竭力做鬼脸,模仿滑稽的动作让我看。还晃动戴着手套的手捉弄我。在我的眼里,这手指就像向我刺过来的危险的武器的刀尖。 我的白手套和他的白手套相互碰撞了好几次。每次碰撞,我都被他的手掌的力量所推动,身体失去了平衡。莫非他打算尽情地捉弄我?我觉得了,他在有意调整力量,不让我过早失败。 “啊,危险!你简直太棒啦。我输了,险些掉下去啦……瞧!” 他又伸了伸舌头,佯装要掉下去的样子。 看到他这副滑稽的表情,他自身的美不知不觉地在遭到了破坏,这对我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我被他步步逼近,把眼帘垂了下来。他钻了这个空子,用右手劈了我一下。为避免整个掉落下去,我的右手条件反射地紧紧抓住他右手的手指。我攥住他那只套着正合适的白手套的手指,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了。 这一刹那,我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碰在一起了。的确是一刹那。滑稽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顿时露出了一种真率得有点蹊跷的表情。一种既不是敌意,也不是憎恨的、纯粹而激烈的东西把弓弦拉响了。也许是我过虑了。也许只是手指被攥住、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毋宁说是虚空的露骨的表情。但是,我因为两人的手指间交织着的闪电般的力量而颤抖,同时,我直感近江从我凝望他的一瞬间的视线中领会了我爱他——仅仅爱上了他。 两人几乎是同时从浪桥上掉落下来的。 我被搀扶了起来。是近江把我搀扶起来的。他粗鲁地拽起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替我掸掉衣服上的泥土。他的胳膊肘上和手套上都沾着带霜的光闪闪的泥巴。 我责怪似的仰望着他。因为他拉着我的胳膊迈步走了。 我的学校从小学时代起,同班生都是一样,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亲密无间,这是理所当然的。那时候,整队的哨子吹响了,大伙就是这样急匆匆地向整队的操场走去。近江和我一起摔倒的事,也不过是快将看腻的游戏的结果罢了。连我和近江手挽着手走路,理应也不是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景色。 然而,我靠在他的胳膊上,一边走一边涌起无上的喜悦。也许是天生软弱的缘故,我对所有的喜悦都掺杂着不祥的预感。而他的胳膊的壮实和紧迫的感觉,仿佛从我的胳膊传遍我的全身。我是多么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啊! 然而,一来到整队的操场,他不尽兴地离开了我的胳膊,排在自己队列的位置上。以后就不再回顾我一眼。仪式进行中,我不知多少遍回顾着自己的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又不知多少遍凝望着排在相隔四个人的队列上的近江那白手套上沾着的脏泥巴,并对两者作了比较。 ——这种对近江的不知缘由的倾慕之心,我没有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更何况是道德的批判。一旦企图集中进行有意识的批判,我早就不在那里了。假如有一种不具备持续和进行因素的恋爱的话,那么我的情况正是属于这一类。我窥视近江的眼光,总是“最初的一瞥”,也可以说是“混沌初开的一瞥”。无意识的操作帮助了我,欲图在不断的侵蚀作用下,保卫我十五岁的纯洁。 难道这就是恋爱吗?乍看似乎保持着纯粹的形式,后来经过多次反复进行,这种恋爱也具备了它独特的堕落与颓废。这是比世间的爱的堕落更加邪恶的堕落。颓废了的纯洁,也是世上所有的颓废中性质最恶劣的颓废。 然而,我对近江的单思,是我的人生第一次遇上的恋情,我真的像把天真无邪的肉欲隐藏在翅膀下的小鸟。让我着迷的,不是获得的欲望,而只是纯粹的“诱惑”本身。 至少在学校期间,尤其是在令人厌倦的课堂上,我无法将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对于我这号不谙所谓爱是追求又是被追求的人来说,还能够做出什么更多的事情来呢。对我来说,所谓爱只不过是把一个小谜语问答,当作谜语相互交流罢了。我甚至连想象也不曾想象过我这种倾慕之心会得到什么形式的报答。 有一天,我患感冒并不严重,但请了假。恰巧这一天是升三年级的学生做第一次春季体格检查,我直到翌日上学以前还没有察觉。后来,体格检查那天请了假的两三个人去医务室,我也跟着去了。 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煤气炉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蓝色火焰。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体格检查时少年们的裸体总是在那里互相拥挤,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像煮过的甜奶般的、粉红色的气味,而现在却全然没有了。我们三人尽管觉得冷飕飕的,还是默默地把衬衫脱了下来。 一个与我一样总是患感冒的瘦削少年,站立在磅秤上。看见他那长满汗毛的白皙难看的脊背时,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我记得我总是那样强烈地希望看到近江的裸体。我竟愚蠢到这种程度,居然没想到体格检查是个绝好的机会。如今既然已经错过良机,就只好漫无目标地等待时机了。 我脸色刷白。因为我意识到我的裸体上那令人扫兴的鸡皮疙瘩,有一种类似寒冷的后悔。我眼神发呆,茫然地抚摸着留在自己那纤弱的胳膊上的凄惨的种过牛痘的痕迹。叫到我的名字了。看起来磅秤恰似绞刑架,行将宣布执行我的刑罚的时刻。 “三十九点五公斤!” 护士兵出身的助手向校医作了这样的报告。 “三十九点五公斤。”校医一边登记在病历上,一边自言自语道,“至少也要四十公斤啊!” 每次体格检查,我都蒙受这种屈辱。今天我之所以多少有点放心,是因为我产生了这样一种安心感,即近江没有在旁观我的屈辱。一瞬间,这种安心感甚至发展成喜悦…… “好。下一个!” 助手狠狠地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讨厌的、带怒色的眼神回敬他。 我的初恋将会以什么形式告终呢?即使朦朦胧胧,我还是可以预见到的。也许这种预见的不安,就是我的快乐的核心。 初夏的一天,可以说像是夏天做服装样板的一天,又像是夏天的舞台排练的一天。为保证真正的夏天到来的时候万无遗漏,夏天的先驱只花一天来检查人们的衣柜。这检查通过的标志,就是人们尽量在这天穿上夏天的衬衫外出。 尽管天气如此炎热,我还是患了感冒,并得了支气管炎。为了在体操时间里能“参观”体操课(即不参加做体操,只在一旁观看),我就与闹肚子的同学一起去医务室开了张必要的诊断书。 回来的途中,我们两人尽可能慢吞吞地向操场的建筑物走去。只要说去医务室,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迟到的借口。再说,我们也希望尽可能缩短只是观看的、令人厌倦的体操时间。 “真热啊!” ——我脱下了制服的上衣。 “行吗,感冒了还脱上衣。这样会让你去做体操的啊。” 我又连忙穿上了上衣。 “我是闹肚子,没关系。” 这个同学向我炫耀似的把上衣脱了下来。 来到这里,看见操场的墙钉上挂着夹克,甚至有人把衬衫也脱下挂在上面。我们组一共三十人,都聚在操场对面的单杠周围。在阴暗的雨天里,户外的沙坑和草坪的单杠周围,以操场作为背景,呈现一派恍如燃烧般的明亮。我自己身体虚弱,总是带着一种自卑感,我怄气,一边咳嗽一边朝单杠走去。 其貌不扬的体操老师从我手中接过了诊断书,连瞧也不好好瞧一眼,就说: “来,做引体向上动作!近江,你来做个示范,让大家看看。” ——我听见同学们嘁嘁喳喳地呼唤着近江的名字。在体操的时间里,他经常逃掉,不知在干什么,这会儿他却慢条斯理地出现在摇曳着光闪闪的叶子的绿树后面。 我目睹这般情景,内心不由地激动起来。他把衬衫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洁白的背心。他肤色的微黑,衬得背心的素白格外的洁净。那是仿佛可以将芳香传送到远方的白。胸脯的分明轮廓和两只乳头,就像石膏上的浮雕。 “是做引体向上吗?” 他很有自信地带着生硬的口吻询问了老师一句。 “唔,对。” 于是,近江带着一副体格健壮者往往表现出来的那种傲慢而懒散的模样,慢腾腾地把手伸向沙地。他用下面的湿沙抹满了手掌。尔后站起来,双掌使劲互相摩擦了几下,便把视线投在头上的单杠上。他的目光闪现出一种渎神者的决心,将瞬间投影在瞳眸里的五月的云朵和蓝天,包藏在轻蔑的冰凉里。他纵身一跃,两只很适合刺上锚形文身的胳膊,立即把他的躯体从单杠上垂吊下来。 “嚄!” 同学们的赞叹声深沉地飘荡着。谁心中都明白,这并非对他力气大的赞叹。这是对青春、对生、对优越的赞叹。他裸露的腋窝下所看到的丰饶的毛,使他们大吃一惊。它长得如此浓密,甚至令人感到似乎没有必要。可以说,少年们大概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茂密的夏季草丛似的腋毛。近江的深深凹陷的腋窝长满了腋毛,连胸脯的两侧都是毛茸茸的,就宛如夏天的杂草把庭院全覆盖住尚嫌不够,还要繁生到石阶上似的。这两处的黑色草丛,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烁烁。显出四周的皮肤意外的白,犹如白色的沙地,透着亮的。 他的胳膊坚实隆起的肌肉,他的肩膀的肌肉,就像夏天的云朵,腋窝下的草丛被笼罩在暗影中看不见了,胸脯高高挺起,同单杠互相摩擦,微妙地颤抖起来。他这样反复地做了好几个引体向上的动作。 生命力,唯有无益的大量的生命力才把少年们镇服了。是生命中过度的感受、暴力性的、简直只有为了生命本身才能说明的无目的感受、这种充沛的不愉快的冷漠,压倒了他们。一个生命在近江本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肉体,占领了他,突破了他,从他那里洋溢出来,企图一有机会就凌驾于他。在这一点上,生命这种东西颇似疾病。他那被粗野的生命腐蚀了的肉体,只为了不怕传染的疯狂般的献身,才被置于这个人世间。在害怕传染的人的眼里,他的肉体自然是作为一种责备映现出来的……少年们畏缩地向后退了。 虽说我也一样,但又有所不同。在我来说(这件事足以令我脸红耳赤),我看到他那丛生的东西的瞬间,就erectio了。我担心春秋穿的西裤会不会被看透。纵令没有这种不安,这时占据我的心的,好歹不尽是无邪的欢快。我最想看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个吧。但是,看了它后的冲动,反而发掘出另一种意识不到的感情。 那就是忌妒…… 我听见近江的躯体扑通一声落在沙地上的声音,他仿佛完成了一件什么崇高的作业。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自言道:我已经不爱近江了。 这是忌妒。是我为此甚至放弃爱近江的一种强烈的忌妒。 也许这件事包含着这样的要求,即从这时候起,我心中萌生了自我的斯巴达式训练法的要求(我写这本书已经是这种要求的表现之一)。幼年时代的虚弱和受人溺爱,使我变成了一个不敢正面抬头看人的孩子。从这时候起,我就信奉“必须强壮起来”的行为准则。在往返的电车上,我发现可以为此而展开训练,就不加区别地直勾勾盯着乘客的脸。一般乘客被这样一个虚弱而苍白的少年盯视,并不感到害怕,只是厌烦,把脸背了过去。很少有人反目相视。对方一把脸背过去,我就觉得自己赢了。就这样,我渐渐地敢于正面瞧别人的脸了…… ——深信已放弃了爱的我,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爱。乍看这是一种愚钝。爱的至高无上的明显的象征erectio,被我忘却了。这是在长期的不自觉中发生的,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勃起所引起的这个“恶习”,也确实是长期不自觉地进行着。关于性,我已有一般的知识,但还是没有为差别感所苦恼。 尽管如此,我并非把自己失去常规的欲望,坚信为正常的东西、正统的东西,也并不误认为同学谁都同我抱有一样的欲望。令人吃惊的是,我简直像不谙世故的少女,从狂读浪漫式故事的着迷中,把所有娴雅的梦都寄托在男女的爱恋和结婚上。我把对近江的爱恋,扔进了弃置的谜语垃圾里,并不曾想去探究它的意义。现在我写“爱”、写“恋”,这一切并不是我当时就感受到了。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欲望同我的“人生”之间竟存在重大的牵连。 尽管如此,直感在要求我的孤独。这是以一种莫名的异样不安——前面已经叙述过,幼年时代的我对将成长为大人感到极大的不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我的成长感,总是伴随着异样的敏锐的不安。我长得很快,每年都要把裤子放长,所以缝制裤子时要将裤脚折进去一长截。那时候无论在哪个家庭都是这样做的,我在家里的柱子上用铅笔画上了自己身高的标记。这种事,我总是当着家人的面,在家中的饭厅干的。每长高一点,家人要么逗弄我,要么单纯地高兴。我强作笑脸。但是,我想象着我将变成大人的身高,这种想象不能不使我预感到某种可怕的危险。我对未来的漠然的不安,一方面提高了我脱离现实的梦想的能力,同时也驱使我逃脱那种梦想,奔向“恶习”。不安本身承认了这一点。 “你一定会在二十岁以前死去!” 同学们看到我的身体虚弱,就这样逗我。 “你说得太刻薄了。” 我脸部抽搐,扯出苦笑,却奇妙地从这个预言中领略到甜美的感伤的沉溺。 “咱们打赌怎么样?” “那样一来,我只能赌我活下去啰!”我回答说。“假如你赌我死的话。” “是啊,真可怜。你肯定会输。”一个同学满怀少年特有的残酷反复地说。 并非我一人如此,同年级的同学也如此。不过,我们的腋窝下还没有看到像近江长得那样浓密的东西。仅有类似余茬发出新芽般的征兆。所以,在这之前,我对这部分并没有特别留意。把它变成我的固定观念的,显然就是近江的腋窝。 洗澡的时候,我久久地站在镜子的前面。镜子简慢地映照着我的裸体。我就像一只坚信自己长大了也能变成天鹅的丑小鸭。这正好与那英雄式的童话的主题相反。我期待有朝一日我的肩膀会像近江的肩膀,我的胸脯也会像近江的胸脯,然而勉强找到眼前的镜子映现的,我瘦削的肩膀不像近江,我单薄的胸脯一点也不像近江的,一种如履薄冰似的不安依然充满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与其说这是不安,不如说是一种自虐性的确信,是“我决不可能像近江”这样一种神的启示般的确信。 元禄时期的浮世绘,常常把相爱的男女的容貌画成惊人的酷似。希腊雕刻的美的普遍理想,也接近于男女相貌相似,内里难道就没有爱的一种秘密含义吗?在爱的深处难道就没有流动与对方相似得一模一样的不可能的热望吗?难道不正是这种热望在驱使人们从不可能的、相反的极端,企图变成达到可能的导向悲剧的背离吗?就是说,相爱的人既然不可能变成完全相似的人,毋宁说宁愿努力做到相互之间毫不相似,就让这种背离原封不动地有效运用在媚态上,也许其中就有这样的心理,不是吗?而可悲的是,相似在瞬间的幻影中终结了。因为纵令恋爱着的少女变得果敢、恋爱着的少年变得腼腆,他们也只能希望彼此相似,有朝一日超越彼此的存在,飞向彼方——早已没有对象的彼方。 我有一颗强烈的妒忌的心,甚至自己对自己说:我因此而放弃爱。同上述的秘密含义相对照,我仍然在爱。我爱上了自己的腋窝下,缓慢地、拘谨地、一点点地萌芽成长,渐渐发黑,以至达到“同近江相似的东西”…… 暑假终于来了。对我来说,这本是我所急切盼望的,却不料竟是不可收拾的幕间休息。这本是我向往已久的,却不料竟是一次令人心情很不舒畅的宴会。 从我患轻微的小儿结核症时起,医生就禁止我在强烈的紫外线下暴晒。禁止我在海边直接晒太阳超过半个钟头。每次打破这禁令,我就立即得到发烧的报应。连学校的游泳练习,我也不能参加,至今我还不会游泳。结合后来在我的内部执拗地成长起来的、一有机会就震撼我的“海的蛊惑”来考虑,我不会游泳,似乎是一种暗示。 尽管如此,那时候的我,尚未遇上大海的难以抗拒的诱惑。对我来说,夏季是完全不适宜的。然而不知为什么憧憬却莫名地唆使我设法无忧无虑地度过夏季。我便和母亲和妹妹弟弟在A海岸度过了这个夏季。 ……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孤身一个被遗弃在大岩石上。 方才我和妹妹弟弟们沿海岸寻找岩石缝间闪烁的小鱼,来到了这大岩石旁。年幼的妹妹弟弟们找不到理想的猎获物,开始厌倦了。这时,女佣来接我们到母亲所在海滩的阳伞下,可我板着面孔拒绝了,所以她留下我,只把妹妹弟弟们带走。 夏日下午的骄阳,不间断地击打着海面。整个海湾就是一个巨大的眩晕。远处海面上,夏日的云俨然一副雄伟、悲伤、预言者般的姿态,一半浸在海里,默默地伫立着。云的肌肉苍白,恍如雪花石膏。 除了乘坐从海滩来的两三艘游艇、小船和几艘渔船,在远方海面上徘徊似的晃动的人以外,再找不到其他人影了。精致的沉默,凌驾于一切之上。海上的微风,挂着一幅像要宣告秘密的造作的面孔,把快活的昆虫般的无形的振翅声传送到了我的耳边。这一带的海岸,由倾斜到海里的平整而光滑的岩石组成,只看见两三处像我坐着的这块巨大岩石所呈现的这般险峻的姿态。 海浪开始以不安的绿色波峰形状,从远方海面涌过来。突出海面的低矮岩石群,抵抗着海浪,激起高高的浪花恍如求救的白手,一边却把身子泡在深深的充溢感中,看上去也像是梦见挣脱束缚的浮游。然而浪峰立即把它弃置,以同样的速度向海岸线滑了过来。一忽儿,一个什么东西在这个绿色防箭袋中觉醒,站起来了。波浪随之也涌了上来,把在海岸上倾泻下来的巨大海斧斧刃的侧面磨光,完全显露在我们的眼前。这深蓝色的断头台被打落下来,飞溅着白色的血花。于是,追赶着破碎浪头的浪峰翻滚下来的瞬间,宛如人临终前的痛苦的眸子里所映现的至纯的蓝天,呈现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蔚蓝色——总算露出海面的被侵蚀的平滑的岩石群,受到波浪袭击,转瞬之间藏身于白色的浪花中。可是,余波刚退,又现出了灿烂的景象。我从大岩石上看到了寄居蟹在令人目眩的景象中摇摇晃晃,还看到了螃蟹纹丝不动的情景。 我的孤独感旋即与回忆近江的心绪夹杂在一起了。情形是这样的。我对于近江的生命充满的孤独、从生命对他的束缚中所产生的孤独、对这些的向往,使我开始产生一种羡慕他的孤独的愿望。从表面上看,现在我的孤独类似近江的孤独,我希望用仿效近江的做法,享受在海的横溢面前的这种空虚的孤独。我本应是一人扮演近江和我两个角色。为此,哪怕些许,我也必须找出和他的共同点。这样一来,近江本身或许只是无意识地拥有他的孤独,而我却代替他,意识到这种孤独是充满快乐的东西,可以行动,甚至达到这样的空想境界,即我把望着近江所感受到的快感,不久就可能当作近江本身所感受到的快感。 自从我对《圣塞巴斯蒂安》着迷以后,我无意中养成了一种毛病,在赤裸着身体的时候,双手自然地交叉在头上。自己的肉体软弱无力,连塞巴斯蒂安那种艳丽的面影也没有。但我也漫不经心地这样做了。这样一来我的视线移向了自己的腋窝。一股不可解的情欲涌了上来。 ——随着夏天的到来,我的腋窝虽然比不上近江的腋窝,但也已萌生了黑色的草丛。这就是我和近江的共同点。近江显然存在于这种情欲中。尽管如此,不可否认,我的情欲还是冲着我本身的那部分。这时,使我的鼻孔打战的潮风,和刺痛我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的强烈的夏日阳光,以及一望无际的阒无人影的情景簇拥而上,驱使我在蓝天之下干出了第一次“恶习”。我把自己的腋窝选为了对象。 ……一股奇妙的悲伤使我浑身震颤。孤独像太阳般燃烧着我。深蓝的羊毛短裤,令人不快地沾在我的腹部上。我从大岩石上慢慢地走了下去,把脚泡在岸边的海水里。余波冲刷着我的脚,看起来像是死了的白贝壳。海中镶嵌着贝壳的石板路,在微波中荡漾,清晰可见。我跪在水中。就在这时候,破碎的波浪发出粗暴的叫声,逼将过来,拍打在我的胸脯上。我任凭飞溅的浪花把我整个包围起来。 ——波浪退去,我的污浊也被荡涤干净了。我无数的精子与退却的海浪中无数的微生物、无数的海藻种子、无数的鱼卵等诸多生命一起,被卷进翻卷着浪花的海里,冲走了。 秋天来了,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近江不在学校。我在布告板上看到张贴着开除近江学籍的处分通告。 于是,我的同班同学犹如人民在僭称帝王的人死后那样,一个个都数落起他的坏事来,譬如他借走十元没有归还、他笑眯眯地抢走了进口钢笔、被他勒住了脖颈,等等……似乎每个人都蒙受过他的祸害。唯有我与众不同,关于他的作恶我一无所知,妒忌使我疯狂起来。我的绝望,由于开除他的学籍没有确切的理由,稍许获得某种慰藉。哪个学校都有消息灵通的学生,连这类学生也无法从近江身上找到万人确信无疑的被开除的理由。老师也只是一边嗤笑一边说:“他干了坏事。” 只有我,对于他所干的坏事有一种神秘的确信。他本人一定是参与筹划了某项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清楚的庞大的阴谋。他那“邪恶”的灵魂所激发的意欲,正是他生存的意义,正是他的命运。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这个“邪恶”的意义,在我的内部变形了。它所激发的庞大阴谋、拥有复杂组织的秘密结社、纹丝不乱的地下战术等等,都必定是为了某种不被人所知的神。他是为这个神服务的,欲图使人们改变宗教信仰而遭告密,被秘密杀害了。某个黄昏,他被赤裸着身子带到山冈上的杂木林里。他的双手被高高地捆绑在树上,第一支箭射穿他的侧腹,第二支箭射穿他的腋窝。 我的遐想在驰骋。这样想来,他为了引体向上而抓住单杠的身姿,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加宜于让人联想起圣塞巴斯蒂安。 中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贫血症。脸色愈发苍白,手也变成草色了。登上高台阶之后,就得蹲下好大一会儿。因为一股白雾般的龙卷风向我的后脑勺袭来,凿开了一个洞口,险些使我昏倒。 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诊断为贫血症。这是一位熟悉的很有意思的医生,家人问他什么是贫血症时,他回答说:让我查查简明参考书再给你们说明吧。检查完毕,我就待在医生身边。家人同医生相对而坐,医生朗读的书页,我可以望见,家人则看不见。 “……哦,下面是说明病因。病因嘛,多半是闹‘钩虫’的缘故。这孩子的病,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需要检查一下大便。还有,‘萎黄病’嘛,很少见,而且多发于女性……” 于是,医生把这一段病因跳了过去,读到后面的部分,只在嘴里嘟哝了一阵子,然后把书合上了。可是,那段跳过去没读的病因,我却看到了。那就是“自渎”。我感到羞耻,心跳加速了。医生早已看穿了。 医生给我开了注射砷剂的处方。用这种毒的造血作用,给我治疗了一个月,就把我的病治愈了。 但是,谁会知道我的贫血,完全是同血的欲求结成异常的相关关系呢? 天生血液不足,培植了我梦想流血的冲动。这种冲动,又使我的身上丧失更多的血。这样就愈发使我渴望血。这种令人憔悴的梦想生活,锻炼并磨炼了我的想象力。当时我还不知道萨德的作品,但我以自己的方式,从《你往何处去》的古罗马大圆形剧场的描写中获得的感铭中,建立起我的杀人剧场的构思。在那里,年轻的罗马力士,仅仅为了供人消遣而贡献生命。死亡洋溢着热血,而且必须追求仪式。对所有形式的死刑和刑具,我都很感兴趣。对拷问工具和绞刑架,因为看不见血,我敬而远之。对使用火药的手枪和步枪等凶器,我也很不喜欢。我尽量选择原始的野蛮的东西:箭、短刀和矛等。为了延长苦闷,应该是腹部受到袭击。牺牲者必须竭力高呼,使人感到长久、悲伤、惨痛、无法形容的存在的孤独。于是,我生命的喜悦便从深处燃烧起来,终于高声呼唤,以响应这种竭力的高呼。难道这不就是原原本本的、古代人狩猎的喜悦吗? 希腊的士兵、阿拉伯的白人奴隶、未开化民族的王子、饭店开电梯的服务员、侍者、懒汉、军官、马戏团的年轻人等,都被我空想的凶器所杀戮。我就像那未开化民族的劫掠者,不懂得爱的方法,误把我所爱的人杀掉。我同倒在地上还在抽动的他们的嘴唇接吻了。轨道一边是固定的刑架,轨道另一边是插着十几把刀的偶人厚板沿轨道滑行过来的刑具,像是我受到某种启示才发明的东西。在死刑的工厂里,穿透人体的旋床始终在运转,血汁加上甜味装在瓶子里出售。许多牺牲者被倒背着手捆绑在一起,送进这个中学生的头脑里的古罗马圆形大剧场。 刺激逐渐加强,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被认为是最坏的一种空想。这空想的牺牲者还是我的同班同学、一个游泳技巧高超的体格健壮的少年。 那是一处地下室。正在举行秘密的宴会。白桌布上的典雅的烛台闪烁着烛光,碟子的左右排列着银制的刀叉餐具。摆上一盆照例用来点缀的康乃馨。奇怪的是,餐桌中央留出一片显得有点过大的空间。过一忽儿,一定会端上一个相当大的盘子来。 “还没好吗?” 席上一个人问我。他的脸昏暗,看不清楚。但语声是老人的庄严的声音。说起来,由于昏暗,与会者的脸都看不清。只见烛光下伸出的白色的手,在操作着银光闪闪的刀叉。空气中荡漾着窃窃的私语声,像是不断的小声对话,又像是喃喃自语。除了偶尔响起椅子摩擦地面的吱吱声以外,就别无其他格外明显的声音了。这是一个阴森森的宴会。 “我想也该行了。” 我这样回答,大家却报以黯然的沉默。看得出大家对我的回答有点不愉快的样子。 “我去看看就来。” 我站起来,打开了厨房门。厨房的一个角落上有通向地面的石阶。 “还不行吗?”我问厨师。 “什么。这就行。” 厨师也不悦地回答了一句,他的视线依然耷拉着,似乎只顾切菜叶之类的东西。在两铺席那么大的厚案板上,什么东西也没有。 笑声从石阶上传了下来。一看原来是另一个厨师攥住我的同班同学壮实的胳膊走了下来。少年身穿普通的长裤和深蓝色的马球衫,敞开了胸怀。 “哦,原来是B呀!”我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 他下了台阶,双手依然插在裤兜里,向我恶作剧似的笑了笑。突然,厨师从后面冷不防地一个箭步跳了上来,勒住少年的脖颈。少年猛烈地反抗。 “……这是柔道的招数……是柔道的招数啊!……那叫什么来着?……对……勒脖子……不会真死……顶多昏过去……” 我一边想一边望着这目不忍睹的斗争场面。在厨师的壮实的胳膊里,少年猝然无力地垂下了脖颈。厨师若无其事地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案板上。不久,另一个厨师走了过来,以事务性的动作,摘掉少年的手表,脱掉少年的马球衫和长裤,眼看着就剥得赤条精光。裸体的少年微张着嘴,仰面朝天倒下了。我对着他的嘴接了一个长吻。 “让他朝天还是伏地好呢?”厨师问我。 “还是朝天好吧。” 我想朝天可以看到他那盾牌般的琥珀色的胸膛,也就那样回答道。另一个厨师从搁板上取下了一个正好与人等身的奇大的洋盘子。这是一个奇怪的盘子,两侧边上各有五个小孔,共十个。 “使劲!” 两个厨师让昏厥过去的少年仰躺在盘子上。一个厨师兴高采烈地吹起口哨,将细麻绳穿过盘子边上的小孔,尔后把少年紧紧地捆绑起来。其麻利的动作显示其熟练的程度。大生菜叶漂亮地摆在少年的裸体周围。盘子里还备有特大的铁刀和叉子。 “使劲!” 两个厨师把盘子扛了起来。我把餐厅的门扉打开了。 带着好意的沉默迎接了我。盘子被放在餐桌中央闪烁着白色灯光的空着的地方。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了大盘子旁边的特大刀叉。 “从哪儿下手?” 无人回答。我感到许多张脸都探到盘子的周围来了。 “这儿比较好切吧。” 我把叉子插入他的心脏。血如喷泉从正面喷在我的脸上。我用右手拿着的刀,开始慢慢地将他的胸肌肉切成薄片。 我的贫血症治愈了,可我的恶习却愈发严重。上几何学课的时候,我对教师当中最年轻的几何学老师A的脸百看不厌。据说他曾当过游泳教师,有一副被海上的阳光晒黑了的脸色和渔夫般的粗犷嗓音。由于是冬天,我将一只手插进裤子里,在笔记本上抄写黑板上的字。渐渐地,我的视线离开了笔记本,无意识地追踪A的身影。A用昂扬的声音反复讲解几何课的难题,时而走上讲坛时而又走下讲坛。 官能的苦恼业已深入到我的住行坐卧之中。这位年轻的教师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梦幻的裸露的赫拉克勒斯呈现在我的眼前。他左手拿着黑板擦在揩黑板,伸出右手用粉笔书写方程式。我从他的西服后背的褶皱中,看到了《拉弓的赫拉克勒斯》的肌肉的皱褶。我终于在上课时间犯了恶习。 ——我茫然地垂下头来。课休时间,我来到了运动场。我的——这也是单相思的、并且是蹲班生的——恋人走过来问道: “啊,你昨天到片仓家吊唁去了吧,情况怎么样?” 片仓是个温和的少年,患结核病死亡,前天举行了葬礼。听伙伴说,他的遗容一点也不像,如同恶魔,所以估计他已经烧成骨灰我才去吊唁的。 “没怎么样呀。他已经烧成骨灰了嘛。”我只能简慢地回答了一句,忽然想起巴结他的口信来。“啊,另外片仓的母亲再三嘱咐我问候你,她说今后会感到寂寞,请你来玩吧。” “傻瓜!”——我的心被一股激烈然而却是充满温存的力量所撞击,为之一惊。我的恋人带着少年的那种羞耻,满脸绯红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他把我当作同类,露出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傻瓜!”他又说了一句,“你也变坏了,笑得有些耐人寻味啊。”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尽管我笑笑圆了场,可是还久久地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才明白过来。片仓的母亲还年轻,是个美貌而袅娜的寡妇。 从情绪上说,我感到比这件事更凄惨的,是我的理解太迟钝,这未必是来自我的无知,而是来自他和我的关心所在的明显的差异。我所感到的差距之显而易见,当然是可以预见到的。然而,我却如此为时已晚地发现,它令我感到震惊,这是多么遗憾啊。我也未曾考虑过他对片仓母亲的口信会引起什么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将口信转告他,自己觉得是为了讨好他的缘故。这种幼稚本身的丑陋,这种小孩哭脸带着风干了的泪痕似的丑陋,使我感到绝望。我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就这个问题询问“我为什么不能照现在这样下去呢?”这个问题已经被反问过上百万遍了。我厌烦透了,最后就在纯洁之下身败名裂。我有了思想准备(这是多么天真啊!),也许能够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我还不晓得我厌烦的东西明显地是人生的一部分,就像我确信我厌烦的东西是梦想而不是人生。 我接受了从人生出发的催促。是从我的人生出发吗?即使不是我的人生,我也要出发,我也必须向前迈出沉重的步伐,这样的时期到来了。 [20]日本相扑力士等级分横纲、大关、关胁和小结等四级。​[21]Guido Reni(1575-1642),意大利画家,新古典主义先驱。​[22]Vecellio Tiziano(1490-1576),意大利画家。追求古希腊的艺术理想,以写实性和明快的色彩表现人性,表现女性的柔美和男性的雄健。​[23]Antinous(约110-130),罗马皇帝哈德良宠爱的娈童。他曾陪同哈德良周游地中海,后溺死在埃及尼罗河。​[24]拉丁语,射精。​[25]Magnus Hirschfeld(1868-1935),德国性科学家。​[26]Endymion,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月亮女神塞勒涅与他相爱,为了保持他的不朽的青春,让他永远睡在卡里亚的拉特摩斯山的山洞里,以便不受干扰地共享作伴的欢乐。​[27]佛语,四苦、八苦之一。​[28]近江的日语发音。​[29]Ionia,位于小亚细亚沿岸。​[30]奈良古老的包子铺。​[31]每年二月十一日,战后改为建国纪念日。​[32]拉丁语,勃起。​[33]Marquis de Sade(1740-1814),法国作家,专门写色情作品,写变态的性虐待行为;Sadism(性施虐狂)一词,即由其名而来。主要作品有《美德的厄运》等。​[34]Quo Vadis,波兰作家显克维奇(1846-1916)的代表作,一九〇五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小说通过一个罗马青年贵族和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少女的曲折爱情故事,反映暴君尼禄对早期基督教徒的迫害,同时写了尼禄焚烧罗马和他的死亡。​[35]Heracles,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大力闻名。​[36]法国雕刻家布德尔(1861-1929)一九一〇年作品。​ 第三章 谁都说人生像个舞台。不过,像我这样从行将结束少年期开始,就一直被人生是个舞台这种意识纠缠住的人,恐怕为数不多。这已经是一种确实的意识,但它非常朴素,同浅薄的经验夹杂在一起,令我心中总有些疑惑:“人们不会像我这样走向人生吧?”但我内心七成相信,任何人都是这样开始自己的人生的。我乐观地相信:只要表演完毕,好歹就会闭幕。我早死的假说与此有关。到了后来,这种乐观主义,或者不如说梦想,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报复。 为慎重起见,我必须补充一句,我在这里想说的不是通常的“自我意识”的问题。仅仅是性欲的问题,而并非其他问题。 本来所谓劣等生的存在是来自先天性的素质,而我为了想跟普通人一样升班,就采取了权宜之计的手段。即考试的时候,我不知其内容,都偷偷地照抄了同学的答案,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交了答卷。有时候,这种比作弊更无智慧、更厚颜无耻的方法会获得表面上的成功。他升班了。以低一年级所掌握的知识为前提上课时,只有他全然不懂。就是听课也全然不明白。他的前途只有两条,一条是走上歧途,另一条是拼命装懂。究竟走哪条路,这是由他的软弱性和勇气的气质来决定,而不是由量来决定的。因为不论走哪条路,都需要等量的勇气和等量的软弱性。而且不论走哪条路,都需要有一种对怠惰的如同诗一般的持久的渴望。 有一回,我加入一伙人的队伍,从学校的围墙外,边走边七嘴八舌地议论某个不在场的伙伴,说他喜欢上了乘坐往返学校的公共汽车上的女售票员。不久,这种背后议论就被一般评论所取代,认为公共汽车女售票员有什么好呢。于是,我有意识地用冰冷的口吻扔下一句话: “可能是喜欢她的制服呗。穿在她身上很适体,觉得好呗。” 当然,我压根不曾领略过女售票员这种肉感的魅惑。这是类推——纯粹是一种类推——再加上我希望对待事物能拥有像大人那样冷漠的好色之徒的看法,这种与年龄相应的自我炫耀也帮了忙,让我说了这番话。 我所得到的反应有些过度了。这伙人都是品学兼优的稳健派。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真惊人,你真有两下子!” “要不是有相当经验,说不出这种一针见血的话来呀!” “实际上,你好像很可怕啊!” 碰上这种天真而令人感动的批评,我觉得太切中要害了。同样的话,也可以用不那么刺耳的朴实的说法,也许这种说法会使人对我留下某种深刻的印象。我反省着,说话应该多斟酌些啊! 十五六岁的少年在操作这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意识时,容易犯的错误就是以为唯有自己比其他少年能够更早地形成坚定的意念,才有可能操作自己的意识。其实不然。我的不安,我的不确定,只不过是比谁都早地要求限制自己的意识。我的意识,只不过是错乱的工具。我的操作,只不过是不确定的胡猜的估量罢了。根据茨威格的定义,“所谓恶魔性的东西,都是天生在所有人的内部,走向自己的外部,驱使人超越自己,走向无限境界的不安定的东西。”而且,它“恰似自然从其过去的混沌中,把某种不应除去的不安定的部分,留在我们的灵魂里”。这种不安定的部分带来了紧迫,且“欲图还原到超人性的超感觉的因素”。在意识具有单纯的解说效用的时候,人就不需要意识,也是合乎道理的。 我本人丝毫也没有从女售票员那里接受其肉体的魅惑,可是却有意识地以纯粹的类推和通常的技巧说了那番话,使伙伴们震惊、羞愧和满脸绯红。而且他们以青春期特有的敏感的联想能力,从我的言谈中隐约地领受到肉感的刺激。目睹眼前的这般情景,我当然涌现出人的要不得的优越感来。然而,我的心并非到此为止。这回轮到我本人受欺骗了。因为优越感发生了偏颇的醒悟。过程是这样的:一部分优越感使我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比别人进步,从而自我陶醉,这陶醉部分比其他部分更快醒悟过来。尽管其他部分尚未觉醒,自己却以为所有部分都已醒悟,犯了估计上的错误。所以,“比别人先进”这种自我陶醉,后来被“不,我也和大伙是一样的人啊”这种谦虚感所修正。而由于估计上的错误,又被演绎成“当然在所有点上我和大家是一样的人”这种说法(还没觉醒的部分,使这种演绎成为可能,并支持了它),终于得出“谁都是这样子”的狂妄的结论,意识不过是错乱的工具,在这里起了强有力的作用……就这样,完成了我的自我暗示。这种自我暗示,这种非理性的、愚蠢的、虚伪的,乃至连自己都察觉到明显欺瞒的自我暗示,从这时候起至少占据了我的生活的百分之九十。我想,也许没有什么人比我对附体现象更脆弱了。 读了这些,人们可能明白了吧。其实理由很简单,我之所以能够说出公共汽车女售票员有点肉感的话来,就是因为我对这一点没有觉察到——这确实是很简单的理由,归根结蒂,我对女性的事情没有像其他少年所有的那种先天性的羞耻。 为了避免招来责难,说我只不过是用现在的思考来分析当时的我,现将十六岁时我自己所写的一节抄录如下: “……陵太郎毫不犹疑地加入了陌生的朋友中。他的举止显得比较快活——也许是佯装让人看的——因为他相信可以把那毫无理由的忧郁和倦怠掩盖起来。迷信作为信仰最良好的因素,把他置在一种白热化的静止形态中。他一边参与无聊的嬉笑和耍闹,一边却不断地在想:‘我现在既不郁闷,也不寂寞。’他将这称为‘忘却了忧愁’。 “自己是幸福的吗?这样也算快活吗?周围的人始终不断地为这样的疑问而感到苦恼。正如疑问这个事实是最实在的东西一样,这是幸福的正当的理想状态。 “然而,陵太郎独自下了定义‘是快活’,并把自己置在确信之中。 “人们的思想,会按这种顺序向他所说的‘确实的快活’发展下去。 “虽说朦胧,却是真实的东西,它被有力地封锁在虚伪的机械里。机械开始强有力地运动了。人们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就在‘自我欺骗的房间’里……” ——“机械开始强有力地运动了。……” 机械果真强有力地运动了吗? 少年期的缺点就是,相信只要把恶魔英雄化,恶魔就会心满意足。 不管怎么说,我向人生迈步的时刻逼近了。我登上这个旅途的预备知识,就是许多小说、一册性典、朋友中轮流传阅的淫书、野外演习的每夜里,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许多淫猥之谈……首先就是从这里开始。炽烈的好奇心胜过这所有的一切,是我忠实的旅伴。我认为出门的准备也只是“虚伪的机械”,这种决心是最为上乘的。 我仔细研究过许多小说,调查过我这般年龄的人如何感受人生,如何对自己搭话。没有寄宿,没有参加运动俱乐部,再加上我的学校里装腔作势的人很多,一旦过了无意识的“低级游戏”时期,就很少介入下流的问题,况且我又非常腼腆,要把这些事情同每个人的本来面目加以对照,是非常困难的。因此,我不得不从一般的原则出发作出这样的推理:像“我这般年龄的男孩子”独自一人时会有什么感受呢?在炽热的好奇心方面,我们都经历过完全相同的青春期。到了这个时期,少年对女性的事似乎都会胡思乱想,都会长粉刺,都会终日觉得昏昏沉沉,都会写些甜美的诗。从这个时期起,他们看到性研究的书籍一味叙述有关自渎的害处,也看到另一些书籍叙述“没有多大害处,放心吧”,也就热衷于自渎了。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们也是完全一样的!尽管一样,这种恶习的心理对象却存在明显的差异,我的自我欺骗对此完全置之不闻不问。 首先,他们似乎从“女”字受到了异常的刺激。只要心上闪现一个女字,他们的脸就会飞起一片红潮。可是,从感觉上说,我对“女”字向来就不曾有过比像看到诸如铅笔、汽车、扫帚之类的字所得到的更多的印象。这种联想能力的欠缺,犹如有关片仓的母亲的情况一样,即使同伙伴谈话,也时常表现出把我的存在置于傻瓜的境地。他们认为我是诗人,也就理解了。然而,我有我的想法,我不希望被人认为是诗人(据说诗人肯定要被女性甩)。为了跟他们的话一致,我人工陶冶了这种联想能力。 我不知道他们同我不仅在内在的感觉方面,而且在外在的无形表现方面也显示出明显的差异。就是说,他们只要看到女人的裸体照片,就马上引起erectio。唯有我不会这样。而且会使我引起这种反应的对象(它从一开始就是根据性倒错的特质,经过奇妙的严格选择)、爱奥尼亚型的青年裸体像等,却没有任何力量能诱发出他们的erectio。 在第二章里,我之所以有意地一一写了erectio penis的事,就是因为与此有关。因为我的自我欺骗是由于这点的无知所促成的。任何小说的接吻场面,都省略了有关男性的erectio描写。这是当然的,是不必要写的。就是研究性学的书,也省略了连接吻也能引起的erectio。我推察,唯有肉体交欢之前,或者通过描绘其幻觉,才会产生erectio。我没有任何欲望,但到了这种时候也会突然——简直像是来自天外的灵感——产生erectio。我内心的百分之十却在不断低声嘀咕“不,唯有我不会产生吧”,这就形成我的所有形式的不安,并表现了出来。然而,我犯恶习的时候,心中哪怕一次是否也浮现过女性呢?纵令是试验性的。 我没有这样做。我认为我没有这样做只不过是出于我的怠惰! 归根结蒂,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除了我以外的少年们,每晚都梦见头天窥视的妇女一个个裸体在街头来回走动。不知道少年们梦见了女人的乳房,宛如夜里无数次地从海上漂浮上来的美丽水母,女人们的高贵部分张开湿润的阴唇,数十遍数百遍数千遍没完没了地唱着海魔女之歌…… 这是出于怠惰?大概是出于怠惰吧?我疑惑。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于我走向人生的勤奋。总之我的勤奋都花费在这一点怠惰的辩护上,都充作使怠惰照旧发展下去的安全保障。 首先,我想起要给有关女性的记忆编上号码。无奈这种记忆太贫乏了。 十四五岁上发生过这样一桩事:父亲到大阪赴任那天,在东京站送走父亲后归来,有几位亲戚造访了我的家。也就是说,回家的时候,他们一行人也同母亲、我、弟弟、妹妹一起上我家串门来了。其中有我的堂姐澄子。她适值结婚前,二十岁光景。 她的前齿有点龅牙。那是非常洁白而美丽的前齿,乃至令人怀疑是否为了突出这两三颗牙齿才故意这样长出来的。她一笑,前齿首先闪光,那龅牙的模样给笑容增添了无法形容的娇媚。这种龅牙的不调和,犹如一滴香料滴落在脸庞和身姿的优美和标致的调和中,加强其调和,并在其优美中平添几分韵味。 如果说“爱”这个词不合适,那么就说我很“喜欢”这个堂姐吧。从孩提起,我就喜欢从远处看她。有一回,她在罗纱上刺绣时,我什么也没干竟呆呆地在她身边达一个多小时。 伯母她们进里屋后,我和澄子并排坐在客厅的椅子上,默默无言。送行时的喧嚣在我们的头脑里践踏的痕迹尚未消逝。我觉得太劳累了。 “啊,真累啊!” 她打了个小呵欠,把白皙的手指并拢,掩着嘴巴,像念咒似的,用并拢的手指轻轻地、倦怠地拍了两三下嘴巴。 “你不觉得累吗,阿公?” 不知怎的,澄子用和服的双袖捂住了脸,把脑袋沉甸甸地落在她身边的我的腿上。尔后,慢慢挪动着,转换了一下脸的朝向,久久地一动也不动了。她把我的制服裤子当作枕头的这份荣光,使我的制服裤子也震颤起来。她的香水和香粉的芬芳,使我张皇不知所措。澄子睁着疲惫的但却是清澄的眼睛,一动不动的侧脸,使我感到为难了…… 仅此一回。尽管如此,我却永远记住了这种在自己腿上存在过片刻的、奢华的分量。这不是肉感,而只是某种极其奢华的喜悦。活像勋章般的分量。 在往返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我经常遇见一个贫血体质的姑娘。她的冷漠,引起了我的关注。她那副望着窗外的百无聊赖、厌倦事物的神态,那副微微突出的嘴唇的冷峻,也时常引起我的注目。她没有在公共汽车上,我就感到美中不足。上下车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总是期待着她。我想,这是不是一种恋爱呢? 我简直不明白。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恋爱和性欲彼此是怎样发生关系的。当然,这个时候的我,并不想用恋爱这个词来说明近江对我恶魔般的魅惑。我思考着自己那份对在公共汽车上常见到的少女的朦胧的感情是不是恋爱呢?与此同时,我也被那个脑袋溜光的、年轻而粗野的公共汽车司机所吸引。无知没有迫使我做出矛盾的解释。在我望着司机那张年轻侧脸的视线里,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喘不过气来的、难受的、压力般的东西,而在我断断续续地望着贫弱体质的姑娘的目光里,则有一种虚假的、人工的、容易疲劳的东西。这两种视线,在我依然不明白它们两者的关系的情况下,在我的内部互不在乎地共居,互不拘泥地共存着。 身为这般年龄的一名少年,我显得大大缺少“洁癖”的特质,也可以说,我显得缺少“精神”的才能,即便说我的过分强烈的好奇心势必使我不关心伦理常情,可以对此作出解释,但这种好奇心也类似长久患病的人对外界的绝望憧憬,另一方面又同不可能的确信有着难解难分的联系。这种半带无意识的确信,这种半带无意识的绝望,甚至活脱脱地把我的希望错看成是奢望。 虽说还年轻,可我却不知道在自己的内部培育出明确的纯精神的观念。这难道就是不幸吗?对我来说,人世间通常的不幸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关于肉感的漠然的不安,大概只把肉体方面当作我的固定观念了。我熟习于把我身上存在的这种与知识欲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纯粹精神性的好奇心,信以为“正是肉体的欲望”;甚至熟习于欺骗自己,仿佛自己真的有一颗淫荡的心。它使我养成装模作样的习惯,活像个小大人,深谙人情世故似的。我挂着一张简直像对女人腻烦透了的面孔。 这样,接吻首先就成了我的固定观念。要是现在的我,就可以说接吻这种行为的表象,只不过是我的精神在那里寻求寄托的一种表象罢了。可是,当时的我把这种欲求误信为肉欲,就不能不为那样大量的精神的伪装而焦虑憔悴了。这种歪曲本性的无意识的内疚,就这样执拗地激发了我那种有意识的演技。但是,反过来思考,人难道能够如此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吗?哪怕是一瞬间。 如果不这样思考,岂不是无法说明这种希求得到不希求的东西的不可思议的心理吗?如果说我正好在这种不希求得到所希求的东西的伦理式的人的反面,我的心岂不是怀抱着最违背人伦的希求吗?果真如此,这希求岂不是过分可爱了吗?莫非我完全欺骗了自己,完全作为因袭的俘虏而行动?对于日后的我来说,有关这个问题的吟味就成了不可忽视的任务了。 ——战争一开始,伪善的禁欲就在这个国家普遍风靡了。高中也不例外。即使进入高中,我们入初中时所憧憬的“留长发”的愿望也不可能得到满足。流行穿漂亮的袜子也成为过去的事。随便地增加军事训练的时间,并策划着各种愚蠢的革新。 尽管如此,我们学校有着传统的取巧校风,和重表面的形式主义,所以我们在学校生活中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束缚。分配到学校的大佐军官是个通情达理的汉子,还有那个因为带茨茨口音而被起了个“茨特”绰号的前特务曹长N准尉、同僚的傻瓜特、狮子鼻的鼻特等人,都领会了我校的校风,干事很会找窍门。校长是个具有女性性格的老海军大将,以宫内省作为后盾,靠无所事事、不即不离的渐进主义保住他的地位。 这期间,我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喝酒。所谓学会,也不过是模仿抽烟、模仿喝酒罢了。战争奇妙地教会我们一种感伤的成长方法。那就是考虑到二十几岁就割断人生,今后的前途就什么也不考虑了。我们觉得人生这玩意儿是奇妙的轻飘的东西。这就好像用到二十几岁为止来划分的人生的咸水湖,盐分势必变浓,容易让身体漂浮起来。只要距降下帷幕的时间不太遥远,为着让我看到的我的假面剧,也要更加卖力表演才是。但是,我的人生旅程,也许就在明天出发。我虽然想着明天肯定会出发,可却一天推迟一天地拖延了下来,拖了好几年,还是没有启程的迹象。对我来说,这个时代难道不正是唯一的愉快的时代吗?即令存在不安,也只不过是不着边际的东西,我还有希望,明天总可以在未知的蓝天下眺望。旅行的空想、冒险的梦想、我总会有的成人之后的肖像、我尚未见到的美丽的新娘的肖像、我期待的名声……这些东西就像导游小册子、毛巾、牙刷、牙膏、换洗的衬衫和袜子、领带、肥皂等东西一样,在等待着登程的旅行皮包里被摆得整整齐齐的那个时代,甚至连战争,我都觉得像孩子般的高兴。我真正相信我即使被子弹击中大概也不会痛的过剩的梦想,在这个时候也没有显出衰颓的迹象。连预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于未知的喜悦而颤抖不已。我仿佛感到自己拥有一切。可能是那样吧。因为再没有比忙于准备行装的时候,更能使我们感到甚至在每个角落都完全拥有旅行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破坏这种拥有的作业了。那就是旅行这种完全的徒劳。 不久,接吻的固定观念就定着在一片嘴唇上。这难道不是出自只想把空想装成像是有来历的东西的动机吗?如前所述,本来不是欲望也不是别的什么,可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相信它是欲望,这种没有条理的欲望,同真正的欲望搞错了。我把不是我想的、激烈的、不可能的欲望,同世人的性欲——因他是他自身而涌现出来的性欲——搞错了。 这时期,我有一个话不投机却亲密交往的伙伴。他姓额田,是个轻浮的同班同学,他似乎是为了要弄清初级德语的许多疑问,选择了我作为他容易相处的不受拘束的对象。我对任何事,开始总是很起劲地干。人们认为我的初级德语是出类拔萃的,给我扣上了一顶优秀生(类似超群出众的神学生)的桂冠,其实我内心是多么讨厌优秀生的桂冠(尽管如此,除了这顶桂冠以外,我还没有找到其他有利于我的安全保障的标签),多么向往“坏名声”,说不定额田凭直感看穿了。在他的友情中仿佛有一种东西逗弄着我的弱点。若问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额田是个妒忌心强的男子汉,招来硬派人的憎恨,从他那里传来的妇女世界的消息,活像灵媒传来的灵界信息,似有似无地回荡着。 作为第一个传来妇女世界信息的灵媒,就是那个近江。但是,那时的我更属于我自己,我把作为灵媒的近江的特质,列为他的一种美而感到满足。但额田作为灵媒的作用,却成为我的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原因之一,也许是由于额田根本就不美的缘故。 所谓“一片嘴唇”,就是我到他家去玩时出现的他姐姐的嘴唇。 这个芳年二十四岁的美人轻易就把我当作小孩子来看待。我在观察包围着她的男人,明白了我自己毫无足以吸引女子的特征。这意味着我决不能成为近江,反过来说,也让我领会了我想成为近江的愿望,实际上就是我对近江的爱。 就这样,我确信自己已经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的确跟我同龄的纯真的高中生所做的一样,有时在她家的周围徘徊,有时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长时间耐心地等待她从书店门前走过的机会上前纠缠她,有时紧抱着软靠垫空想着拥抱女子的心情,有时又描绘若干她的嘴唇,或者悲伤得什么也不顾地自问自答起来。这算什么事呢?这些人为的努力,给我心灵上带来了某种异常的麻木般的疲劳感。心灵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觉到我是用带有恶意的疲劳来抵抗我这种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她的不自然的状态的。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的疲劳中,含有一种可怕的毒素。心灵的人为的努力间歇,有时有一种极其吓人的扫兴的东西袭击我。为了逃避这种东西,我又若无其事地向别的空想进军。于是,我立即勃勃生气,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烧起来。而且这种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灵上,这股热情恰似是为她的,后来才牵强附会地加上了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 倘使有人指责我至此为止的叙述太概念化,有失于抽象,那么我只能这样回答:因为我不愿意连篇累牍地描写正常人的青春期的肖像和在旁观者看来别无二致的表象。如果除去我心灵的羞耻部分,我的心灵连内部都是与这一时期的正常人一模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与他们是完全一样的。好奇心是一般的,对人生的欲望也是一般的,或许只是由于过分反省而畏缩不前,动不动就立即红脸,而且对自己的长相没有信心,认为它不值得被女子喜爱,这样自然而然地只顾埋头读书,成绩大体是好的。请想象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学生。想象这个学生如何向往女性,如何焦灼,如何空虚和烦闷。恐怕没有比这更容易而且没有魅力的想象了吧。我省略了这种想象的无聊的如实描写,是理所当然的。腼腆的学生这一段格外缺少生动多彩的生活,和我的情况完全一样,我发誓对导演绝对忠诚。 这期间,我把以往只顾关心年龄比我大的青年这种思绪,一点一点地逐渐转移到年龄比我小的少年身上。这是当然的,因为连年龄比我小的少年也长成当年近江一般的年龄了。尽管如此,这种爱的推移也同爱的质量有关。尽管它依然是潜藏在我心中的思绪,但是我已经在野蛮的爱中添上了高雅的爱。犹如保护者的爱那样的东西,少年的爱的东西,随着我的成长而开始萌芽了。 赫希菲尔德把倒错者加以分类,把只对成年的同性感到魅惑的一类称作androphils,把爱少年,或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类称作ephebophils。我渐渐理解了ephebophils。Ephebe是指古希腊的青年公民,意味着十八岁至二十岁的壮丁,它的语源来自宙斯和赫拉的女儿、不死的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赫柏。女神赫柏是给奥林匹斯众神斟酒的、青春的象征。 有个刚入高中的年方十八的英俊少年,肌肤白皙,嘴唇柔润,眉目清秀,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八云。我的心嘉纳了他的容颜。 我在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从他那里接受了一种快乐的礼物。最高班生的各班长一周轮流喊一次朝会的号令,晨操、下午锻炼(高中有这种惯例。首先做约莫三十分钟海军体操,然后扛着锄头去挖防空壕或锄草)时也如此,我每隔四周轮到喊一周的号令。夏天到来,做早操和下午的海军体操时,严格执行这种做法的学校按照当代的流行做法,命令学生半裸着身体做体操。班长站在号令台上高喊朝会的口号,接着喊“脱上衣!”大伙脱毕,班长从台上走下来,向走上台的体操老师喊一声“敬礼!”的号令,就径直跑到同班的最后一排里,自己也脱成半裸,做体操。做完体操,下面就由老师喊号令,班长便完成任务了。对我来说,呼喊号令简直是件令人浑身发冷的极其可怕的事。但上述这种军队式的笨拙程序,有时也正合我的意,不知不觉地盼来了轮到我的一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多亏这个程序,我才能这么近地目睹八云的风采,而且不必担心他看到我这瘦弱的裸露,我却能看到他半裸的躯体。 八云一般排在靠号令台前面的第一二排。他那张雅辛托斯似的脸,动辄就飞起红潮。每次他跑来参加朝会即将整队的时候,我看到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就感到愉快。他经常一边喘气一边用粗鲁的动作解开上衣的暗扣,然后像薅掉似的猛然从裤子里侧把衬衫的下摆拽了出来。我站在号令台上,不由地看到他的不在乎地袒露出来的白皙而柔润的上半身。因此,一位伙伴无意中对我说了“你在喊号令时总是将眼帘耷拉下来,你就那么胆怯吗”以后,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是,这一回我还是没有机会去接近他的蔷薇色的半裸体。 夏季里,全体高中学生去M市的海军机关学校参观了一周。有一天,上游泳课时,大伙儿都在游泳池里。我不会游泳,借口腹泻,在池边上旁观。一位大尉认为日光浴可以治百病,我们这些病号就裸露了上半身。一看,八云也在病号组里。他交抱着白皙而结实的双臂,微风吹拂着他的微微晒黑的胸脯,他的洁白的门牙戏弄似的紧紧咬住了下唇。自称病号的旁观者都聚在游泳池周围的树荫下,我靠近他并不费事。我目测他那柔韧的躯体,凝望他那平稳呼吸着的腹部。我想起了惠特曼的一句诗: ……青年们仰躺着, 白皙的腹部隆起在阳光下。 ——但是,这一回我也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因为我对于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膛和苍白细小的胳膊感到羞耻。 昭和十九年即停战前一年的九月,我从幼年时代起就读的学校毕业后,进入了某大学。在父亲不容分辩的强制下,选择了法律专业。但由于我确信我不久就将会被征入伍战死沙场,我全家也将会遭到空袭而全部死光,所以我就不感到多大的痛苦了。 那时节,按照一般惯例,我入学时高班同学就出征,他们把大学制服借给我。相约我出征时再将制服还给他们家,我就穿着这身制服上大学走读了。 我比别人更害怕空袭,与此同时我却也以某种天真的心情期望着死亡。正如我多次说过的,对我来说,未来是个沉重的负担。人生从一开始就以义务观念束缚着我。我明知尽义务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但人生却以不履行义务为由来责备我,折磨我。我想,倘使以死让这种人生的期待落空,心里就一定会很轻松的吧。我对战争期间流行的死的教义有着官能上的共鸣。我想,万一“光荣战死”(虽然这于我是很不相称的),实际上等于讽刺地结束了生涯,一定会永远成为埋葬在墓底下的我的微笑的好材料。所以,一听到警报声,我就比谁都快地逃进防空壕里。 ……我听见了拙劣的钢琴声。 这是在不久将以特别干部预备生入伍的伙伴家里。在高中里,我很重视这个名叫草野的伙伴,把他当作多少还能就精神上的问题交换意见的唯一的伙伴。我这个人并不想拥有所谓伙伴,以下可能伤害这唯一的友情的叙述,强令我感到我内在的东西是多么的残忍。 “那钢琴弹得好吗?好像常常走调呐。” “那是我妹妹弹的。老师刚走,她在复习呢。” 我们停止对话,侧耳倾听,草野行将入伍,在他的耳膜里旋荡的,恐怕不仅是邻室的钢琴声,而且是不久他将疏远的“日常事物”的、一种质量不高的、令人急不暇待的美。这钢琴的音色里,洋溢着一种亲切感,犹如一边读笔记一边制作质量不高的点心。我不由地问道: “她多大了?” “十八了。她是排行紧挨我的妹妹。”草野回答说。 ——越听越觉得那是十八岁的、富于幻想的、而且尚未真正懂得自己的美的、指尖上还留有稚气的钢琴声。我在企盼着这种复习能够永远地继续下去。这企盼如愿以偿。我心中的这钢琴声,一直延续到五年后的今天。我不知多少回努力相信这是错觉。我的理性不知多少回嘲笑了这种错觉。我的懦弱又不知多少回讥笑了我的自我欺骗。尽管如此,钢琴声支配了我,倘使从宿命这个词中可以清除令人讨厌的意味,那么对我来说,这声音就确实成为宿命性的东西。 这之前不久,我凭借异样的感动理解了宿命这个词,把它留在记忆里。高中毕业典礼之后,我和老海军大将的校长驱车赴皇宫感谢皇恩,在车厢里,这位双眼积满眼眵的忧郁的老人,批评我不愿当特别干部预备生而打算作为一名士兵应征的决心。他强调说明我的身体是难以忍受得了士兵的生活的。 “不过,我已做好思想准备了。” “你不了解情况才这样说。不过,交志愿书的日期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再说也无济于事。这也是你的宿命啊。” 他用明治式的英语发音提到了宿命这个词。 “什么?”我反问了一句。 “宿命啊。这也是你的宿命嘛。” ——他以漠不关心的口气如此单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别人可能认为他是苦口婆心的、老人特有的羞耻。 毫无疑问,我此前在草野的家里看见过弹钢琴的姑娘。但是,在与额田家正相反的清教徒式的草野家里,他的三个妹妹留下了彬彬有礼的微笑,很快就离去了。草野的入伍日期越来越临近,他和我轮流互访各自的家以道惜别之情。钢琴声使我对他妹妹变得过于笨拙了。不知怎的,自从倾听钢琴声以后,我像听懂了她的秘密似的,不能正面睨视她,也不能与她搭话攀谈。有时她端上茶来,我只看到眼前她那双轻盈而敏捷地走动的脚。也许是由于没有看惯当时女人穿流行的扎腿式劳动服或长裤的脚吧,这双脚的美使我深深感动。 ——这样一写,要是被认为我从她的脚领略到了肉感,那也是没法子。事实上并非如此。正如我多次说过的,关于异性的肉感,我毫无定见。最好的证据就是我不知道我有任何想看女性裸体的欲望。尽管如此,我却认真地思索着对女性的爱,通常令人讨厌的疲惫在心中扩散开,妨碍着我追踪这种“认真的思索”。这回,我认为自己是个理性的胜利者,从中找到了喜悦,乃至把自己冷漠的没有持续性的感情,比作对女性腻烦透了的男性的感情,而获得了大人似的炫耀的满足。这种心理活动犹如点心铺里的放进十个铜板就会自动滑出牛奶糖来的机器一样,固定在我的内部了。 我心想,大概人没有任何欲望也能真正爱女性。这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无谋的欲求了。我自己并不知道,(这种夸张的说法,是我的天性,请原谅)这是爱的教义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因此我当然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纯精神的观念了。看起来这与前述的情况有些许矛盾,不过我是真心实意地按事物表象那样纯粹地相信了。我常常相信的,难道不是这个对象,而是纯粹性本身吗?我发誓忠诚的,难道不是这种纯粹性吗?这是以后的问题。 有时我像是不相信纯精神的观念。这也是因为我的头脑动辄容易倾向于我缺乏这种肉感的观念,以及动辄参与大人似的病态的满足、人为的疲劳的缘故。可以说,这是因为我的不安的缘故。 终于迎来了战争的最后的一年,我二十一岁。新年伊始,我们大学的同学就被动员到M市附近的N飞机工厂参加义务劳动。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当了工人,剩下的百分之二十身体虚弱的学生从事事务性的工作。我属于后者。尽管如此,经过去年的体格检查,我被列为第二乙种合格者,我担心说不定今天或明天随时都会收到征兵的命令。 这座巨大的飞机工厂位于黄尘飞扬的荒凉地方,光横向穿行就得花上半个小时,它驱使着数千名工人在劳动。我也是其中的一个,编号是四四〇九号,临时职工第九五三号。这大工厂是建立在不考虑回收资金的、神秘的生产费用之上,被擎向巨大的虚无。由是之故,每天早晨都得念诵神秘的宣誓。我不曾见过这样奇怪的工厂。动员诸如现代的科学技术、现代的经营方法、为数众多的优秀头脑的精密而合理的思维,都是为了奉献给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这座专门生产供特攻队用的零式战斗机的大工厂,使人感到它本身在鸣动、在呻吟、在哭泣、在怒吼,活像一种阴暗的宗教。我想,倘使没有某种宗教式的夸张,也就不可能有这种庞大的机构。连董事们肥私囊,也是宗教式的。 有时,鸣空袭警报正是在宣告这种邪恶宗教的黑弥撒的时刻。 办公室气氛活跃,有人操着一口乡音说:“情报怎么啦!”这房间里没有收音机。所长室女事务员前来紧急报告:“敌数编队”等。报告时,扩音器里传出的嘶哑声,命令女学生和国民学校儿童躲避。救护人员到处分配印有“止血 时 分”的红色货签似的牌子。伤员负伤止血时,就在这牌子上填上时间,佩戴在胸前。警笛响后不到十分钟,扩音器就播出“全体转移”的命令。 事务员搂抱着重要文件包急忙跑到地下保险库。他们把文件收藏好后,旋即争先恐后地跑上地面,加入穿过广场向前奔跑的、头戴钢盔或防空头巾的群众队伍里。群众朝正门涌去。正门外面是黄土平原,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在相隔七八百米远的缓缓起伏的丘陵的松林里,挖掘了无数的防空壕。默默无言的、心情烦躁的、盲目的群众队伍,分成两路,从尘土飞扬中奔向那里。这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纵令是容易崩塌的红土小洞穴,好歹也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有一次假日,我回到家中,夜里十一点就接到征兵令。电文称:二月十五日必须入伍。 在城市里,像我这样体格孱弱的人并不稀奇,所以父亲出主意说,在老家农村接受体格检查,这种孱弱的体格就会显得很突出,也许不会被录取。这样,我便在近畿地方的老家H县接受了体格检查。农村青年们可以十几次轻而易举地举起一草袋米,而我连齐胸都举不到,这引起了检查官的失笑。尽管如此,结果我还是被列为第二乙种合格,现在又接到了征兵令,不得不到农村粗暴的军队入伍了。母亲悲伤痛哭,父亲也十分颓丧。刚接到征兵令的时候,连我也十分难过。但是,另一方面,我希望有个快活的死,心情也就变得坦然了。然而,在前去入伍的火车上,我在工厂时得的感冒愈发严重了。自从祖父破产以来,我们在老家连一坪土地都没有了,我到达老家的亲友家里后,高烧得站都站不住。在这家人的周到的护理下,特别是喝了大量的解热剂后,药力生效了,我姑且在声势浩大的群众欢送之下,钻进了营房的门。 暂时被药物压下的热度又抬头了。入伍检查时,就像野兽一样被脱个精光,转来转去的时候,我打了几个喷嚏。一个初出茅庐的军医,把我的支气管里的呼哧声误诊为罗音,并且把这误诊以我的荒唐的病历报告形式确认下来,检查了血沉。感冒高烧,显示出很高的血沉。我便被断定为患了“肺浸润”,令我即日返乡。 一离开营房门,我拔腿就跑了。冬日荒凉的下坡路,延伸到村庄那边。如同在飞机工厂那样,好歹不是走向“死亡”,我的脚好歹不是走向“死亡”的方向。 ……夜行列车的窗玻璃破了,我避开从破口卷进来的风,高烧的寒颤和头痛折磨着我。我自问:要回到哪里去呢?回到多亏父亲万事优柔寡断而还没有疏散的可怕的东京家里去吗?回到包围着那个家的充满黑暗与不安的都市去吗?回到彼此睁着一双双家畜般的眼睛探问“不要紧吧,不要紧吧”的群众中去,还是回到那座全住着烦恼于肺病的大学生彼此以毫无抵抗的表情聚在一起的飞机工厂宿舍去呢? 我靠在椅背上,随着火车的震动,在我背后松动了的靠板合缝活动了。我有时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在家里时由于空袭全家被炸死的光景。这种空想,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感。再没有什么比日常的生活和死亡互为关系给予我更奇妙的厌恶的东西了。据说,连猫都不愿意让人看见它的死相,所以临死时就把自己的身子隐藏起来,不是吗?这个想象却使我看见了我家人的悲惨的死相,而我也被家人所看见。光想起这个,我的胸口就涌上一股呕吐感。一想到死亡的同样条件降临全家的时候,一想到行将死去的父母和儿女充满死亡的共鸣彼此交换眼神的时候,我只能认为这是全家的愉悦、团圆光景的一种讨厌的复制。我希望在他人中间心情愉快地死去。这与希望在光天化日之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的心情是不同的。我所寻求的,是一种自然的自杀。我所盼望的,是犹如还不擅长狡黠的狐狸,自己无知却满不在乎地沿着山边走而遭到猎人枪杀一样的死法。 ——既然如此,难道军队不是很理想吗?难道我不是对军队抱有希望吗?我为什么要那样郑重其事地对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要说诸如近半年来一直在发低烧、肩膀酸痛得难以忍受、或者吐血痰了,还说什么实际上昨夜里出虚汗了(当然啰,我服了阿司匹林嘛)呢?在宣布我即日回乡的时候,我为什么竟然感到涌向脸颊的一股微笑的压力,欲图掩饰都费了好大的力气呢?我为什么一出营房门就那样奔跑起来呢?我是不是背叛了自己的愿望呢?我没有垂头丧气、双脚发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路,是怎么回事呢? 正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足以从军队所意味的“死亡”中逃脱出来的我的生,没有耸立在前方,所以我才无法知道驱使我那样地从营房跑出来的力量之源泉。难道我还想生吗?这种生的方法,也是非常无意志地、犹如气喘吁吁地跑进防空壕那一瞬间的生的方法。 于是,我的另一个声音突然说出了:我本来就不曾想过死,哪怕是一次也罢。这句话,给我解开了羞耻的绳结。尽管说出来也是痛苦的,但我理解了。我对军队所希望的,仅仅是死亡这种说法是虚假的。我对军队生活抱有某种官能性的期待。而且这种期待持续的力量,也只不过是任何人都具有的对原始妖术的确信、“唯有我决不会死”的确信罢了。…… ……对我来说,这种想法是多么不受欢迎。我宁愿感到我是个被“死亡”遗弃了的人。我乐意像外科医生做手术时处理内脏那样,集中微妙的神经,而且礼貌地凝视着想死的人却被死所拒绝的这种奇妙的痛苦。甚至可以认为,这种心灵上的快乐程度,差不多都是邪恶的东西。 大学与N飞机工厂在感情上发生了冲突,学校制定了这样一个计划:让全体学生在二月底撤回,并且在三月份重新上课一个月,从四月初起动员学生到别的工厂去。可是在二月底,成千架小飞机前来袭击。虽说三月份上课,实际上成了徒有其名,这是众所周知的。 这样,等于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给我们放了一个月的假,无所事事。我们就像是得到了潮湿的焰火。然而,与其得到一口袋容易用上的干面包,不如得到这种潮湿的焰火的礼物让我更高兴。因为它确实像大学赠给的呆笨的礼物——仅就对这个时代无甚好处来说,这也是件了不起的礼物。 我的感冒痊愈数日后,草野的母亲来电话说:草野所在部队驻扎在M市附近,三月十日才允许会面,一起去吗? 我答应去,为了商量这件事,不久我造访了草野的家。当时从傍晚到八点是最安全的时间。正是草野他们刚用过晚饭的时候。他的母亲是个寡妇。母亲和他的三个妹妹邀我围着被炉坐下来。母亲给我介绍了那位弹钢琴的姑娘。她名叫园子,与名钢琴家I夫人同名,我由此联想起那时听到的钢琴声,谈了一些奚落的笑话。十九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下默默无言,脸颊飞起一片红潮。她身穿一件绯红皮夹克。 三月九日早晨,我在草野家附近的车站走廊上等着草野家的人。我清楚地看到了与铁路相隔的一排商店由于强制疏散而被捣毁的景象。它以新鲜的嘎巴嘎巴声,撕破了早春的清冽空气。有时从被拆毁的房子还可以看到耀眼的新树皮。 早晨天气还寒冷。近几天来未听过警报的笛声。这期间,空气越来越清新,纤细地铺满了眼看着就要崩溃的兆头。大气恍如一弹就发出高雅声音的琴弦。可以说,让人感到再过几个瞬间就将达到音乐境界的、充满丰富的虚空的静寂。就连投射在阒无人影的月台上的冷淡的阳光,也震颤着一种音乐的预感似的东西。 这时,一个身穿浅蓝色大衣的少女,从对面的台阶上走了下来。她是牵着小妹妹的手,护着小妹妹一级级地沿台阶走下来的。十五六岁的大妹妹对这种慢步很不耐烦,但她自己也没有急步先行,而是故意沿着冷清清的台阶“之”字形行走。 园子好像还没有发现我。我则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一个标致得如此打动我的心的女性。我心潮澎湃,变得神清气爽了。我这样写,读者读来会难以相信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无法区分开我对额田的姐姐那种人为的单相思与这种澎湃的心潮。因为这种严格的分析,只有在这种场合才没有理由被置之不理的。这样的话,撰写的这种行为从一开始就全部成为徒劳了。因为我所撰写的,被认为只不过是想这样撰写的欲望的产物罢了。因此,只要我自圆其说,万事就皆OK。然而,我的记忆的正确部分,却宣告同迄今的我存在若干差异。那就是悔恨。 走到剩下两三级台阶的时候,园子才发现我,她的冻得通红的水灵的脸颊绽开了微笑。她那双大眼珠、厚眼皮、似昏昏欲睡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像是想说些什么。于是,她把小妹妹交给十五六岁的妹妹之后,就以摇曳的光束似的袅娜姿态,从走廊向我跑了过来。 我看见向我跑过来的活像清晨来访的人。她并不是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强行描绘出来的拥有肉体属性的女子。要是那样,我只用虚伪的期待来迎接她就可以了。使我感到为难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只有在她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我对园子的一种不适当的深沉而朴实的感情。尽管如此,却不是卑屈的自卑感。看见园子每一瞬间都在向我靠近过来时,我被一种难以自容的悲伤侵袭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是一种仿佛震撼了我的存在的根基似的悲伤。迄今我只以孩子般的好奇心和虚伪的肉感这种人工的汞合金的感情来看女子。从最初的一瞥,我的心就被悲伤所震撼,这是从未有过如此深刻的、无法言明的、而且决不是我的伪装的一部分的悲伤。我意识到这就是悔恨。然而,有什么给我悔恨资格的罪过吗?尽管是一种明显的矛盾,但难道不是一种先于罪过的悔恨吗?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悔恨?她的身影莫非唤醒了我的这种悔恨?抑或这正是一种罪恶的预感? ——园子已经难以抗争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在发愣,让我又一遍明显地看到她点头致意。 “让你久候了吧?母亲她、祖母她(她使用了奇妙的语法,脸颊绯红了)还没有准备好,可能要晚些来。哦,请稍候一会儿(她谨慎地再说了一遍),请稍候一会儿,还不见来的话,我们就一起先到U车站好吗?” 她只结结巴巴地郑重说了这么几句后,又喘了一口气。园子是个身材修长的姑娘。她的个高齐我的额头。身子非常优雅匀称,有一双美丽的脚。她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的圆脸,活像一帧不懂得化妆的纯洁灵魂的肖像。她的嘴唇有点裂璺,看上去反而显出一种鲜明的色彩。 接着我们闲聊了两三句。我极力显得很快活,竭力显示自己是个机智多谋的青年。然而,我却讨厌这样的一个我。 电车好几次停在我们的身旁,尔后又发出迟缓的吱嘎吱嘎声驶走了。这车站上下车的客人并不多。每次停车的时候,我们舒服地沐浴着的阳光就被遮挡住了。可是,每次电车一开走,在我脸颊上复苏的阳光那股温暖使我感到战栗。如此炽热的阳光投在我的身上,时时刻刻、无所希求地存在我的心上,使我感到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譬如几分钟后突然发生空袭,我们当场被炸死的不祥的预兆。我们的心情是不值得享受这份仅有的幸福的。反过来说,我们染上了一种把仅有的幸福也认为是恩宠的恶习。这样,我同园子相对甚少言语。这种情景给予我心灵上的效果正是如此。支配着园子的东西,无疑也是相同的力量吧。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总不见来,等了好几班电车后,我们便乘上一班电车前往U站。 在U站杂沓的人群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是去探视同草野一个部队上的儿子。这位固执于戴礼帽穿西服的中年银行家,携带着一个也同园子相识的女儿。她远不如园子标致,但不知怎的竟使我感到高兴。这种感情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我发现即使看到园子和她亲密地交叉握着双手的天真烂漫的欢乐情形,我心里也明白园子具备美的特权的、爽朗的宽容,看起来园子比实际年龄多少成熟些。 车厢空空荡荡。我和园子偶然似的在车窗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大庭先生一行,包括女佣共三人。我们好不容易凑齐,共六人。我们九人占据一列座位的话,就会多出一人没有位子。 不觉间我自己很快地心算出来。园子可能也估算到了。我们两人相对沉甸甸地落坐下来以后,彼此交换了淘气的微笑。 计算的困难,结果默认这个小离岛。从礼仪上说,园子的祖母和母亲应该同大庭父女相对而坐。园子的小妹妹有小妹妹的想法,她立即选择了一个可以望见母亲的脸和窗外的景色的位子。她的小姐姐也随她这样做。那里的座位就成为大庭家的女佣照顾两个女孩子的运动场。破旧的椅背,把他们七人与我和园子相隔开了。 火车还没有启动,大庭先生就喋喋不休地谈开了,把一行人都镇住了。这低沉的女性般的絮叨,决不给对方除了随声附和以外的权利。我们透过椅背的阻隔,也能知道连草野家的絮叨代表、显得年轻的祖母也呆若木鸡。她的祖母和母亲也只“啊,啊”地应声,偶尔在节骨眼上笑笑,连大庭先生的女儿也一声不吭。不一会儿,火车启动了。 火车驶离车站后,阳光透过污秽的车玻璃窗,投射在凹凸窗框上,以及披着大衣的园子和我的膝上。她和我都一言不发,侧耳静听邻座的谈话。她的嘴角时不时地浮现出一丝丝微笑。这微笑旋即传染了我。每当这种时候,我们的视线总是相碰在一起。于是,园子又侧耳静听邻座的声音,她的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淘气、却无所顾虑似的目光,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死的时候,也打算穿成这副模样。如果穿着国民服或绑腿裤去死,就死不瞑目。我也不让我的女儿穿长裤。我让她带着一副不愧是女性的模样去死,难道这不是做父母的慈悲吗?” “啊,啊。” “换个话题吧。如果你们要疏散行李,请告诉我一声。我知道没有男人的家庭是不方便的。需要帮忙,只管告诉我。” “真不好意思。” “我们把整个T温泉的仓库买了下来,我们银行职员的行李都存放在那里。可以说,存放在那里肯定是很安全的。不论是钢琴还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真不好意思。” “另外,听说令郎所在部队的队长是个好人,这是最幸运的啊!据说,我孩子所在部队的队长,对士兵家属来会面所带的食物都要克扣。这样一来,就同海那边没有什么两样啰。听说会面日的第二天,队长闹了胃痉挛呐。” “哟,哈哈哈!” ——园子又忍住浮现在嘴角的微笑,似是有点不安的样子。尔后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文库本。我有些不服气,但对这本书的书名却颇感兴趣。 “是什么书?” 她一边笑一边像扇子似的把书翻开,将封面举到眼前让我看了看。上面写着《水中仙女》——括弧里写着“Undine”。 ——我觉得有人从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原来是园子的母亲。她想去制止小女儿在座位上又蹦又跳的举动,还可以趁机从大庭先生的喋喋不休的谈话中逃脱出来。但是,不仅如此。母亲把这个爱闹的小女孩和她那早熟的小姐姐带到我们的座位前面,这么说道: “来,请让这两个爱闹的家伙也加入你们中间吧。” 园子的母亲是位优雅的美人。有时给她那文雅的谈吐点缀的微笑,显得很是可怜。在我看来,她讲这番话时露出的微笑,似乎也带上几分悲伤的不安。园子的母亲走后,我和园子的视线又碰在一起。我从胸兜里掏出一个杂记本,从中撕下一张纸片,用铅笔在上面这么写道: “你妈妈很介意呐。” “什么?” 园子把头侧着探了出来。飘逸着一股孩子似的头发的芳香。她读罢纸片上的字,低下头来,脸颊绯红直染到脖颈根。 “喂,是这样吧。” “啊,我……” 我们的视线又相遇,彼此了解了。我也感到自己的脸颊在燃烧。 “姐姐,这是什么?” 小妹妹把手伸了出来。园子麻利地将纸片收藏起来。大妹妹似乎已经觉察到事情的原委所包含的意味。她紧绷着脸,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因为大妹妹过分责备了小妹妹,可见她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和园子多亏这个机会,反而谈话更方便了。她谈到学校的事、读过的几部小说,以及有关她哥哥的情况。我有我的做法,我立即把话题引向一般的问题。这是诱惑术的第一步。我们过分亲密地交谈,以致忽视了两个妹妹,她们都折回了原来的位子上。这样一来,母亲有点为难似的笑了笑,又领着这两个起不了多大监视作用的妹妹回到了我们的身边。 这天晚上,我们一行在草野所在部队附近的M市一家旅馆下榻,已到就寝的时间了。大庭先生和我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里。 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银行家公开披露了他的反战观点。到了昭和二十年春上,人们聚在一起就议论起反战来,我早就听腻了。他压低嗓门滔滔不绝地谈起一家大贷款户陶器公司,以弥补战祸为由,期待和平,筹划大规模生产家用陶瓷器,以及正向苏联提出和平问题等等,简直叫我受不了。我还想进一步独自思考一些事情。他那副摘下眼镜、显得肿胀的脸,隐没在熄灭了的台灯所展开的阴翳中。他单纯地发出的两三次叹息声,缓慢地传遍了整个被窝,之后就开始打鼾了。我感到裹着枕头的新毛巾扎着我发热的脸颊,落入了沉思。 剩下我独自一人的时候,阴郁的烦躁总是威胁着我,再加上今早看见园子时动摇我存在的根基的悲伤,又鲜明地重新涌上我的心头。它揭穿了今天我的一言一语、我的一举一动的虚伪。尽管断定是虚伪,但这种断定比误认为其全部都是虚伪的痛苦的臆测又算不上痛苦吧。对我来说,这种特意揭穿它的做法,不知不觉地变得安心了。这种时候,我那种对所谓人的根本条件、所谓人心的可靠组织的执拗的不安,只会把我的内省导向毫无结果的循环。别的青年会是怎样感觉呢?正常的人又会是怎样感觉呢?这种强迫观念在指责我,把我认为可靠地获得的一丁点幸福,也立即弄得七零八落了。 往常的“表演”完全化为我的组织的一部分。它已经不是表演了。这种将自己装扮成正常人的意识,侵蚀着我心中存在的本来的正常性,让我不得不一一对自己说,它只不过是被装扮了的正常性而已。反过来说,我大概渐渐成了只相信虚假的东西的人。这样的话,从一开始我就把接近园子的心,当作是虚假的。这种感情,实际上是想把它看作是真实的爱。也许这种欲望就是戴着假面具表现出来的东西吧。这样一来,说不定我已开始变成一个甚至连否定自己也无法做到的人了。 ——就这样,我渐渐昏昏欲睡,平日那种不祥的,但不知怎的却很有吸引力的轰鸣,划破夜间的空气传了过来。 “那不是警报吗?” 我对银行家的易醒感到吃惊。 “啊。” 我含糊应了一声。隐约可闻的警笛声响个不停。 会客时间很早,我们一行六点就起床了。 “昨夜响警笛了吧?” “没有呀。” 在盥洗室里互道早安时,园子板起一副严肃的脸孔否定了。回到房间以后,这成为妹妹们取笑园子的好材料。 “只有姐姐你不知道。呀,可笑极了。”小妹妹随声附和地说。 “连我都惊醒了。醒来就听见姐姐鼾声大作呢。” “是啊。我也听见了。激烈的鼾声甚至使我连警报声也听不清楚呐。” “瞎说。拿出证据来嘛。”——园子在我面前把脸憋得红彤彤的。 “这是弥天大谎,后果是可怕的啊。” 我只有一个妹妹。从孩提起我就向往姐妹多的热闹家庭。这种热热闹闹的半开玩笑的姐妹争吵,作为这个世界上最鲜明最实在的幸福映像,出现在我的眼里。它又唤起了我的痛苦。 早餐的话题始终谈论着一件事,那就是昨晚的警报大概是进入三月以来头一次发生的。大家都想得出这样的结论:昨晚只响警戒警报,最终没有响空袭警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吧。作为我来说,怎样都无所谓。我想过,假如我不在家时,我的家都被烧光、父母兄妹都被炸死,反而干净利落。我并不认为这是格外冷酷无情的空想。因为几乎每天都自然而然地发生尽想象之所能的事态,反而使我们的空想力变得贫乏了。譬如全家都被炸死这种想象,远比想象诸如银座商店陈列的成排洋酒瓶、银座夜空忽明忽灭的霓虹灯要容易得多,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没有感到抵触的想象力,纵令带着多么冷酷的相貌,同心灵上的冷酷也是无缘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怠惰的不严格的精神表现罢了。 走出旅馆时的我,同昨晚独自一人时活像个悲剧演员的我,简直判若两人,早就是一副轻浮的骑士架势,想帮着提园子的行李。这也是在众人的面前故意显示一下效果的做法。这样一来,她的客气可以翻译成顾忌她的祖母和母亲的意思更多于避讳我。结果,她自己又受骗了,她理应清楚地意识到她越顾忌祖母和母亲就表明她越同我亲近。这一小小的策略奏效了。她将皮包交到我的手里之后,仿佛要申辩似的不离开我的身边了。尽管同龄的伙伴在场,园子却没有同她搭话,而只顾同我攀谈,我时不时地以一种奇妙的心情凝视着这样一个园子。在早春飞扬着尘土的逆风中,园子那近乎哀切的天真无瑕的娇滴滴的声音被吹散了。我上下晃动着披上大衣的肩膀,掂了掂她的皮包的重量。这重量好不容易才替萦绕在我内心深处的、似是来访者的内疚辩护。——刚来到市郊,祖母首先连连叫苦。银行家折回车站,似乎使出了巧妙的一手,不大一会儿就为我们一行雇来了两辆小轿车。 “哟,好久不见了。” 和草野握手,我的手仿佛触到伊势龙虾一样,变得有点畏缩了。 “这只手……怎么啦?” “唔,你吃惊了吧。” 他已经掌握新兵特有的凄冷而招人怜爱的性格。他并齐双手伸到我的眼前。尘土和油垢把他手上的皲裂和冻疮都固定下来,造成一双好像虾壳般的可怜的手。而且,是一双潮湿的冰凉的手。 这双手威胁着我的做法,完全和现实威胁我的做法一样。我对这样一双手,本能地感到恐惧。其实,我感到恐惧的,是这双无情的手要向我的内心告发,要向我的内心弹劾什么似的。也就是在这双手跟前,任何东西也不能做假的恐惧。这么考虑,园子这另一个存在有这样的意义,她使我那柔弱的良心,具备了抵抗这双手的唯一的铠甲。我感到我无论如何也必须爱她。这成为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责任,它比我往常的内心深处的内疚隐藏得更深…… 不了解情况的草野天真地说: “洗澡的时候,用这双手搓澡,就不需要搓澡布了嘛。” 他的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能感到自己在这种场合是一个厚脸皮的多余的人。园子无意识地仰望着我。我垂下头来。尽管不合道理,但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必须向她道歉。 “到外面去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粗鲁地推了推祖母和母亲的脊背。在营房大院任凭风吹雨打的枯草地上,各个家属同预备生们团团围坐在一起,让他们吃好吃的东西。遗憾的是,无论怎样揉净眼睛,我也看不出那是美丽的情景。 不大一会儿,草野也同样地盘腿坐在围成圆圈的中央,嘴里塞满了西式点心,眼睛只顾东张西望,并指了指东京方位的天空。从这片丘陵地带可以望及展开在荒郊那边的M市的盆地,更远处的低矮的山峦之间的缝隙就是东京的天空。早春冰冷的云,在那一带落下了稀薄的阴翳。 “昨晚,那边天空一片通红,大概事态严重了。不知你家还保住保不住呢。那一边天空尽染红了,以往的空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景啊。” ——草野盛气凌人,独自说个没完,他还说,倘使祖母和母亲不早日疏散,他每晚都无法安眠了。 “知道了。奶奶是保证过尽快疏散的。”祖母不甘示弱地说罢,从腰带间掏出了一个小杂记本和牙签般细小的银灰色自动铅笔,细心地记下了什么。 回程的火车,气氛十分忧郁。在车站邂逅的大庭先生也一改常态,保持沉默。大家仿佛都成了感想的俘虏,平时隐藏在内心的通常的“骨肉之情爱”被翻了出来,感到刺痛了。他们大概以为彼此见面,只能吐露赤裸的心,他们会见了自己的儿子、兄长、孙子、弟弟之后,这才发现这颗赤裸的心只不过是显示了彼此无益的流血,是一种徒劳。至于我,一直追寻那双可怜的手的幻影。掌灯时分,我们乘坐的火车到达了我们要换乘国营电车的O车站。 在那里,我们头一次目睹在昨夜空袭中受害的证据。天桥上全是战争的受害者。他们裹在毛毯里,露出了一双双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思想的眼睛。更确切地说,只是一双双眼球。还看见一位母亲仿佛打算永远用同一振幅摇晃着她膝上的孩子。依靠在行李上睡眠的姑娘,她的头上还戴着半烧焦了的人造花。 我们一行人穿过他们中间,甚至没有遭到他们报以责难的眼光。我们不被放在眼里了。只因为没有同他们分享不幸,我们的存在理由就被抹杀,被看作影子般的存在。 尽管如此,我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开始燃烧。排列在这里的“不幸”的行列,给我以勇气,给我以力量。我理解了革命带来的兴奋。因为他们看到了诸如人际关系、爱憎、理性、财产都在眼前被大火所包围。这时候,他们不是同大火作斗争。他们是同人际作斗争、同爱憎作斗争、同理性作斗争、同财产作斗争。这时候,他们犹如遇难船的船员,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就可以有条件杀掉另一个人。为了拯救情人而死去的男人,不是被火烧死,而是被情人杀死。为了拯救孩子而死去的母亲,正是被孩子所杀死了。在那里相互斗争的,大概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普遍的、又是根本的条件吧。 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惊人的戏剧在人们的表面上留下了疲劳的痕迹。我身上迸发出一种热烈的确信。尽管只是短暂的几瞬间,然而我感到我对有关人的根本条件的不安,被彻底地拂去了。我心中充满了一股想大声疾呼的思绪。 如果我富有更多的内省力,富有更多的睿智,那么我就能够更深入研究这些条件吧。然而滑稽的是,一种梦想的热情促使我第一次把我的胳膊绕到园子的腰间。说不定连这种细小的动作也在告诉我自己,所谓爱这个惯用的名称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了。我们就这样在一行人的前面快步穿过昏黑的天桥。园子也沉默无言了。 ……然而,我们在这辆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国营电车车厢里汇合、彼此照面的时候,我发现园子那双凝望着我的眼睛仿佛带上几分紧张,尽管如此,却放射出乌黑的柔和的亮光。 我们改乘市内环行电车,乘客百分之九十几乎都是难民。这里弥漫着更加明显的火的气味。人们毋宁说自豪似的高声谈论着自己刚刚逃难的情景。他们正是“革命”的群众。因为他们都是一些抱着辉煌的、充沛的、意气风发的、莫大喜悦的不满的群众。 我独自一人在S站同他们一行告别了。我把她的皮包递还到她的手里。我一边从黑魃魃的路上步行回家,一边不知多少回想到自己的手已经没有拎那个皮包了。于是,我明白了那个皮包在我们之间起着多么重要的作用。这本来就是一种小小的苦役。对我来说,为了不使我的良心迅速爬上最高点,我需要经常坠住一个坠子。换句话说,这种苦役是我所需要的。 家里人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迎接了我。东京说起来,地方还是很辽阔啊! 过了两三天,我携带着答应借给园子的书造访了草野家。这种时候,若说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为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挑选小说,大可不必把书名开列出来也大体上可以估计得到的。对我来说,自己做了一件平凡的事,所获得的是格外的喜悦。据说园子恰巧外出到附近去,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就在客厅里相候。 这时候,早春的天空阴阴沉沉,犹如死水,开始下起雨来了。园子似是在回家途中遇上了雨,她的头发处处都闪烁着雨点,她就这样步入幽暗的客厅来。她瑟缩着肩膀,埋在漆黑的深处一个角落的长椅上。她的嘴角又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那在红夹克下面隆起的胸脯,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我们怯生生的,言语不多啊!对我们俩来说,两人单独在一起这种机会还是头一回。我知道,我们那次在前去小旅行的火车上之所以能够那样进行轻松的对话,十之八九是有赖于邻座的饶舌和小妹妹们的欢闹。今天连像前些日子那样,将写在纸片上的唯一一行情书,亲手递给她的勇气都消失殆尽了。我的心情变得比先前更加谦虚了。如果我置自己于不顾的话,终将可能变成一个诚实的人。也就是说,我不害怕在她的面前变成一个诚实的人。难道我忘却了表演吗?难道我忘却了那种完全作为一个正常人在恋爱时的固定的表演吗?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爱着这个纯洁的少女。尽管如此,我的心情是舒畅的。 骤雨停息,夕阳射进了室内。 园子的眼睛和嘴唇熠熠生辉。她的美被翻译成我自身的无力感,压迫在我的身上。于是,这种痛苦的思绪反过来让人感到她的存在仿佛是虚幻的。 “就说我们吧,”——我开始说道,“不知还能活到什么时候。现在可能就会响警报,也许飞机会载着投向我们的炸弹飞来呢。” “那该多好啊!”——她拂弄着穿在她身上的那条苏格兰斜纹呢条纹裙的皱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这时,只见她那细汗毛上的光,镶在她的脸颊上。“不知怎的,我总是想……我们这样在一起的时候,倘使无声飞机飞来投下炸弹……” 这就是正在说话的园子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一种爱的表白。 “唔……我也这么想。”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园子怎么会知道这个回答在我的愿望里扎下多么深的根呢。然而,仔细捉摸,这种对话是十分滑稽的。如果在和平的社会里,不是彼此相爱的结局,是决不会出现这种对话的。 “生离死别,实在使人厌烦啊。”我掩饰难为情地以嘲笑的口吻说。“你经常有这种感觉吧?在这样的时代里,别离是司空见惯的,相聚却是奇迹……细想起来,咱们能这样谈上几十分钟,或许也是个相当大的奇迹……” “是啊,我也……”——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尔后又非常认真、但心情舒畅,平静地说:“刚刚见面,马上又要分手了啊。因为老祖母急于疏散啊。前天一回到家里,她立即就给住在N县某村的伯母发了电报。于是,今天早晨接到回长途电话了。电报内容是:‘请代找房子’。伯母回电话说:‘眼下很难找到房子,就疏散来我家吧。这样,热热闹闹,我也高兴。’祖母是个急性子的人,她让我们在这两三天内就搬去。” 我连轻声也不能附和一句。我内心所受到的打击,连自己也感到震惊。不知不觉间我竟从心情的舒畅中引发出一种错觉:一切都处在眼下这种状态,两人将度过无法分离的日子。从更深层意义来说,于我是双重的错觉。她宣告别离的话,告诉我目前的幽会是徒劳的,也揭露了它只不过是目前的喜悦的一种假象,它破坏了我以为是永恒的东西的一种幼稚的错觉。同时我醒悟到,即使别离不到来,也决不允许男女关系这玩意儿停留在一切维持原封不动的状态中,这种觉醒已经破坏了另一个错觉。我痛苦地觉醒了。为什么就不能维持目前这种状态呢?从少年时代起我就不知道问过几百遍的这个问题,现在又爬到我的嘴边来了。为什么非得破坏一切,为什么非得使一切都发生变化,为什么非得把一切都推到流转中,难道这种奇怪的义务是苍天让我们承担的吗?难道这种极其不愉快的义务就是人世间的所谓“生”吗?或者只是对我来说才是一种义务吗?毫无疑问,至少只有我才感到这种义务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哦,你这就要走了……当然,你就是留在这个地方,我不久也得走……” “你要到哪儿去?” “三月末或四月初,我又要住进一家工厂啦。” “要是空袭,不是很危险吗?” “是很危险。” 我自暴自弃地回答了一句,匆匆地回家去了。 ——翌日一整天,我沉湎在安逸中,因为我已经摆脱了必须承担爱她的义务。我高兴极了,时而放声歌唱,时而踢开可憎的六法全书。 这种奇妙的乐观状态,整整持续了一天。我获得了孩子般的熟睡。深夜的警报声又响彻四方,破坏了我的酣睡。我们一家人一边埋怨一边躲进防空壕,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大一会儿就传来了解除的警报声。在防空壕里迷迷糊糊的我,肩挎钢盔和水壶,最后一个走到地面上来。 昭和二十年的冬天太腻人了。尽管春天像豹似的悄悄地来了,但是冬天依然像动物笼子一样,微暗而顽固地阻拦在前面。星光下还看到冰的闪烁。 我睡眼惺忪,望见在常绿树的树叶丛中,镶嵌着几颗忽闪着暖光的星星。夜间咄咄逼人的寒气渗进我的呼吸中。骤然间,我感到我爱园子却不能同园子一起生活的世界对我是一文不值的。我被这种观念所压倒。我内心深处呼出这样的声音:能忘却的东西就把它忘却了吧。于是,一股使我存在的根基产生动摇的悲伤立即涌上了心头,犹如在焦急地等待的清晨的月台上发现园子的身影时一样。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悔恨得直跺脚。 尽管如此,我还是耐心地等候了一整天。 第三天傍晚时分,我又去拜访了园子。一个工匠模样的汉子正在门厅捆绑行李包。他用草席将沙地上的长方形衣箱似的东西包裹起来,再用粗绳子捆绑好。目睹这种情景,我深感不安。 她祖母在门口出现了。祖母背后的早已捆绑好只待运走的行李堆积如山,门厅里满地都是稻草屑。我看到祖母猝然惊慌失措的神情,当场下决心不见园子就立刻回家去。 “请把这本书交给园子。” 我像书店的小伙计那样又拿出两三本轻松的小说来。 “经常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祖母这样说,并没有要去叫园子的意思,“我们已经决定明晚搬到某村去。一切都顺利进行,想不到可以提早出发哩。这房子已经借给T先生,成为T先生的公司宿舍了。真是舍不得走啊。我的孙女们都愿意接近你,高兴着呐。欢迎你到某村来玩。我们安定下来以后,会给你写信的,请一定来玩啊。” 听到祖母这位社交家的这番有板有眼的话,并不令人感到不快。不过,她的话可以说只不过是无机性质的排列而已,犹如她那些过分整齐的假牙的排列一样。 “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 我只能说了这么一句话,无法把园子的名字说出来。这时,好像是我的踌躇把园子给招来了,她的身影出现在紧里首的楼梯上方的平台上。她一只手拿着放帽子的大纸盒,另一只手抱着五六本书。在透过高窗投射进来的光线下,她的头发仿佛在燃烧。她一看见我,就扬声喊叫,祖母也吓了一大跳。 “请稍候。” 她说着发出假小子般的脚步声,折回到二楼去了。望着愕然的祖母,我很是洋洋自得。祖母一边道歉说“屋里乱七八糟,净是行李,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无法请你进屋”,一边急匆匆地走进里首去了。 良久,园子涨红着脸从楼上跑了下来。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门厅的一角上。她在我跟前一声不言,穿上鞋子,站起来就说:“我送你一程。”这种命令式的高嗓门里,充满着一股令我感动的力量。我一边用天真的动作随便摆弄着制帽,一边凝望着她的举止,可是心中觉得仿佛有一种脚步声戛然止住。我们偎依似的走出门扉外。默默地沿着沙石路一直走到大门口。突然,园子停住脚步,重新系好鞋带。久久没有系好。我先行走到了大门口,一边眺望街道,一边相候。我不懂得,一个十九妙龄的少女会有这样可爱的一招。她是有必要让我先走在前面的。 她的胸脯冷不防地从后面碰在穿着制服的我的右胳膊上。这是来自一种偶然的精神恍惚状态的冲突,很像发生汽车交通事故的情形。 “……啊……这个!” 一个硬洋信封的一角扎了一下我的掌心。我差点把这信封攥碎,就像要把小鸟掐死似的。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无法相信这封信的分量。我不能不瞥了一眼攥在掌心里的充满女学生趣味的信封。 “过一会儿……回家再看吧。” 她仿佛被人胳肢得喘不过气来似的,轻声地说了一句。我问她: “回信寄到什么地方?” “信里……写着呐……某村的地址。就请寄到那儿吧。” 说也奇怪,别离竟突然成为我的乐趣。就好像玩捉迷藏时当鬼的人一开始数数,大伙儿各自四散躲藏起来那瞬间的快乐一样。就这样,在我身上竟有一种对任何事物都可以享乐的奇妙的天分。多亏这种邪恶的天分,甚至连我自己的眼睛也经常把我的怯懦误认为是勇气。但是,应该说,这天分是人生中不选择任何东西的人的美好的补偿。 我们在车站检票口分别了,也没有握握手。 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的情书,使我欣喜若狂。我没等回到家里,也没顾及旁人的目光,在电车厢里就启封了。于是,许多影子画的卡片和教会学校学生所喜欢的外国制彩色画的卡片险些散落下来。其中一张叠着的浅蓝色的信笺,画有迪斯尼的狼和孩子的漫画,下方用习字似的工整字迹写着这样的内容: 非常感谢你借给我书。我以莫大的兴趣将它读完了。衷心祝愿你在空袭下也能平安无事地生活。我到那边安定下来以后,会给你写信的。我的地址是——县——郡——村——号。随函寄上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是我对你表示谢意的象征,务请笑纳。 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书啊。我那股子冒失的欣喜若狂的锐气受挫了。我脸色刷白,笑起来了。心想,谁会给你回信呢。顶多写封印刷的公式感谢信就不错了。 然而,到家前的三四十分钟里,当初想写封回信的这种要求,渐渐地奋起为开始的“欣喜若狂的状态”辩护了。我马上想象她的那种家庭教育,是不可能适于习得写情书的方法的。因为是第一次给男朋友写信,一定会产生种种想法,她的笔也一定会畏畏缩缩的。那时候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说明了比这封无内容的信更丰富的内容,这是千真万确的。 突然,我又被来自另一个角度的愤怒所捕捉。我对六法全书乱发脾气,把它扔掉,碰在房间的墙上。我责备自己:你多么没出息啊!在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前,干吗要这样迫不及待地期望着对方来迷恋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干净利落地主动出击呢?我知道你犹疑不决的原因就在于那种离奇的、莫名其妙的不安。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又去拜访她呢?回想起来,你十五岁的时候,过的生活与你的年龄是相称的,十七岁的时候,还算不错,与别人不相上下,可是,二十一岁的今天怎么样呢?友人预言说你二十岁就会死亡,结果没有应验,你希望战死也暂时落空了。好容易才熬到这个年龄,你竟不知好歹,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十九岁的姑娘的初恋落得如此束手无策。呸,这是多么出色的成长。都二十一岁了,才开始同姑娘互换情书。你难道没有把岁月算错吗?再说,都到了这般年龄,你不是连一次接吻也还没有经历过吗?真不中用啊! 于是,又有另一种黑暗的执拗的声音在揶揄我。这声音里几乎充溢着一种温吞吞的诚实劲,充溢着一种我尚未尝过的陌生的人情味。这声音如此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是在恋爱吧?这也未尝不可。但是,你对女人有欲望吗?你是否打算完全忘却你本人原来对于称得上是女人的女子从未曾有过什么“卑鄙的要求”,而用一种只有对她才没有的“卑鄙的要求”来欺骗自己呢?究竟你有没有使用“卑鄙的”这个形容词的资格呢?究竟你有没有产生过想看女人的裸体之类的念头呢?哪怕是一次也罢,你曾想象过园子的裸体吗?像你这般年龄的男子,看见年轻姑娘就不免想象着她的裸体,这种不言自明的道理,凭着你擅长的类推,一定是心中有数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呢?你不妨试试扪心自问,类推可以做些许的修正吗?昨夜你入睡之前,还曾委身于非常普通的陋习嘛。如果说这就是像祷告也可以嘛。这是微不足道的邪教仪式,谁都免不了会这样做的。如果用惯代用品,使用起来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啊。因为这玩意儿是特别立即见效的催眠剂。然而,当时你心上浮现的决不是园子吧。总而言之,是稀奇古怪的幻影,每次旁观的自己都会吓得魂不附体。白日里你在街上行走,只顾直勾勾地望着非常年轻的士兵和水兵。这些小伙子都是你所喜欢的年龄的人,他们晒得黝黑,的确是同知识缺乏缘分的、有着一副纯真嘴形的小伙子。你的眼睛一睹这些小伙子时,你就会立即目测他们的腰围。难道你打算法科大学毕业后就去当裁缝?你最喜欢的,是二十岁光景的无知的年轻人那幼狮般的柔韧胴体。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几个这样的小伙子幻想成裸体了吧。因为你在心中已经准备了类似采集植物标本用的采集筒,要采集几个Ephebe的裸体带回去。尔后从其中选出通常的邪教仪式的替死鬼。你选中了一个称心的人。后来更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后用藏起来的绳子,把这个裸体的替死鬼的手反绑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极力抵抗、嘶声叫喊。后来你给替死鬼以诚恳的死的暗示。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了你的嘴角上,让你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利刀来。你走近替死鬼,用刀尖轻轻地胳肢和爱抚了他那紧绷的侧腹的皮肤。替死鬼发出绝望的叫喊,他扭动身子,欲图避开刀刃,恐惧的躁动声愈发激越,赤裸的脚咯嗒嗒地在颤抖,两个膝头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进了他的侧腹。当然,你是在行凶。替死鬼把身子向后弯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悲惨的鸣叫,引起了扎伤的腹部肌肉的痉挛。小刀犹如插进刀鞘,以冷静的姿态埋在起伏颤动的肌肉里。血泉冒着泡沫涌了上来,沿着柔润的大腿流淌。 这一瞬间,你的喜悦真正成为人类的东西。因为正是在这一瞬间,你的固定观念的正常性,才是属于你的。不管对方怎么样,你从肉体的深处发情,这种发情的正常性,同其他男人是别无二致的。你的心被充满着的原始的苦恼所动摇。野蛮人深刻的喜悦在你的心上复苏。你的眼睛炯炯有神,你浑身的血液在燃烧,身上充满了野蛮人怀抱着的各种生命的明显表现。Ejaculatio过后,野蛮赞歌的暖和残留在你的身上,男女交欢后的那种悲伤是不会袭击你的。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你短暂地漂浮在古老的巨大河流的记忆中。野蛮人的生命力所体味到的终极的感动的记忆,是否会由于某种偶然完全占领你的性机能和快感呢?你又何必为伪装什么而操心呢?有时你可能这样地触及人类存在的深刻的喜悦,却不能理解你爱和精神的必要性。 干脆这样做如何?在园子的面前,把你非凡的学位论文披露出来如何?那是一篇《关于青年躯体曲线和血液流量的函数关系》的高深论文。就是说,你所选择的躯体必须是润腻的、柔韧的、充实的、上面流淌着血液时能描画出最微妙的曲线条的、生机勃勃的躯干啊。在流淌的热血里,出现最美丽的自然图案——宛如若无其事地流经原野的小河,或是被截断了的古老巨树所显示的木纹——的躯干吧,肯定是这样的吧? ——肯定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我的反省力能把那张细长的纸片捏住,将其两头紧贴在一起,形成一个环形的不可捉摸的构造。刚以为它是外表,其实是内侧。刚以为是内侧,其实是外表。后来,这种周期越来越缓慢。不过,二十一岁的我,只是蒙上眼睛绕着感情周期的轨道运转而已。这种旋转速度,由于战争末期那种不稳定的末日感,几乎变成令人目眩的东西。原因、结果、矛盾、对立,都让你无暇去一一地深入进去。矛盾依然是矛盾,它以目不暇接的速度擦过去了。 约莫过了一小时,我一味想着应该怎样给园子写一封巧妙的回信。 ……这期间,樱花已经绽开。无人有闲暇去赏花。能够观赏东京的樱花的,顶多是我们这所大学的我们这个系的学生而已。从大学回家路上,我时而一个人,时而同三两伙伴悠然自得地漫步在S池的池畔。 花显得出奇的娇媚。哪儿也没有映衬着花的红白帷幕、茶馆的热闹、赏花的群众、卖气球卖风车的小贩,所以在常绿树的空隙纵情怒放的樱花,令人感到仿佛看到了花的裸体。自然的无偿奉献、自然的无益奢侈,从来还不曾美丽得像今年这个春天那样出奇。难道这不正是大自然再度征服着大地吗?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不快的疑惑。可不是吗,今年春天的华丽非同寻常。菜花的黄、嫩草的绿、樱花树干水灵灵的黑、压在树梢上沉闷的亭亭如盖的花,这一切在我的眼里映现出带有某种恶意的色彩的妖艳。这也就是色彩的火灾。 我们一边在樱花树丛与池子之间的草地上漫步,一边论争着无价值的法律论。那时候,我喜欢Y教授讲授国际法课的那种讽刺的效果。在空袭下,Y教授依然豁达开朗,继续讲授那没完没了的国际联盟课。对我来说,我感觉仿佛是在听讲麻将课或国际象棋课。和平!和平!这个始终似在远处鸣响的铃声,我只能认为它是一种耳鸣。 “这是有关对物权的请求权的绝对性的问题。” 一个从乡下来的学生A说了这么一句。他肌肤黝黑,身体魁梧,却因患严重的肺浸润症无法应征入伍。 “算了,别争了。真无聊。” 一眼就看出患肺结核症的、脸色苍白的B拦住了他的话头。 “天上有敌机,地下有法律……哼……”我哼哼地笑了笑,“天上有光荣,地下有和平啊。” 没真患肺病的,只有我一人。我佯装心脏病患者。这个时代,要么就是获得勋章,要么就是病倒,二者居一。 忽然,樱花树下响起零零乱乱地踩踏杂草的声音,止住了我们的脚步。践踏杂草的人看见我们,也显得很惊慌的样子。他是个身穿肮脏的工服、脚蹬木屐的男青年。我之所以断定他是个青年人,也不过是根据他的战斗帽下方露出的平头的头发颜色来判断的。他那蜡黄的脸色、懒得剃的稀疏的胡子、沾满油污的手脚和肮脏的咽喉部位,都显示出与他的年龄无关的凄惨的疲劳。在这男子的斜后方,有一个显得乖戾的年轻女子,她低下头,垂着发髻,上身是枯草色的衬衫,下身却穿了一条奇妙而时新的碎白道花纹的扎腿劳动裤。无疑他们都是征用工,在这里幽会。他们似乎是旷工一天,从工厂里溜出来赏花的。他们看见我们之所以惊愕,大概以为我们是宪兵吧。 这对情侣令人讨厌地向上翻动着眼球,瞥了我们一眼就走了过去。后来我们也没心情多言声了。 樱花尚未盛开时,法学部又停止授课,我们被动员到距S湾十几公里的海军工厂去当学生工。与此同时,母亲和妹妹弟弟们疏散到郊区小农场的舅舅家里。东京的家中,只留下一个充当学仆的早熟的中学生来照顾父亲的生活。在无米之炊的日子里,学仆用研钵把煮熟了的大豆磨碎,煮成稀粥——像是吐泻的东西——给父亲吃。自己也吃。他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把为数不多的副食品存货,不露破绽地乱吃一气。 海军工厂的生活是逍遥自在的。我担任图书馆管理员并参加挖洞的劳动。为了疏散零部件工厂,挖了一个巨大的横穴壕沟,是我和台湾的少年工们一起挖的。对我来说,这些十二三岁的小鬼们都是我最好的伙伴。他们教我说台湾话,我给他们讲故事。他们确信台湾的神灵会保佑他们的生命不遭空袭,总有一天会平安无事地回到故土。他们的食欲甚至还达到不合人伦的地步。一个机灵的小鬼,骗过值班厨子的眼目,偷来了米和蔬菜,用足够的机械油来炒饭。我谢绝了这顿带齿轮味的好菜饭。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园子的书信往来,渐渐地多少变成了一种特别的关系。在书信里,我无所顾忌地大胆畅所欲言。一天上午,解除警报回到工厂的时候,我读着放在桌上的园子的信,手不停地颤抖。我沉湎在轻微的陶醉中。我嘴里反复地念叨信中的一句话: “……我想念你……” 她不在身边,使我增添了勇气。距离,给了我“正常性”的资格。可以说,我学会了临时雇用的“正常性”。时间和地点的距离,将人的存在抽象化了。我内心对园子一味倾倒,以及与此毫无关系的、偏离常规的肉欲,也许由于这一抽象化,它们会作为性质相同的东西与我合为一体,使我的存在没有矛盾地固定在时时刻刻里。我很自在。每天的生活愉快得无法形容。传说敌人不久将在S湾登陆,可能会席卷这一地区,于是死亡的希望又比先前更浓重地来到我的身边。在这种状态下,我还是正确地“对人生抱有希望”! 四月过半的一个周六,我隔了好久又得到批准外宿,回到了东京的家中。我打算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带到工厂里阅读,然后顺便到郊区母亲那里,并在那里留宿。但是归途的电车遇上警报,时停时开,这当儿我忽然感到一阵阵发冷。猛烈的头晕目眩,热乎乎的怠倦感觉渗遍了全身。我从多次的经验中知道这是扁桃腺炎的症状。一回到家里,我让学仆铺好床铺,马上就寝了。 良久,楼下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喧闹声,非常强烈地在我发烧的额头上回响。我听见有人上楼梯后在走廊上小跑的脚步声。我半睁开眼睛,看见了大花图案的和服下摆。 “——你怎么啦。真没出息呀!” “嘿,那不是茶子吗?” “什么嘿不嘿的。分别五年又重逢,可你……” 她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姑娘。名叫千枝子,亲戚之间模仿来模仿去就把她叫茶子了。她比我年长五岁。上回见面,是在她的结婚典礼上。传说去年丈夫战死以后,她就有点精神失常,变得爽朗了。她那股子爽朗劲,的确如传说那样,无须向她表示哀悼了。我惊呆了,一声不言。我觉得她戴在头上的大白绢花,不戴就好了。 “今天我是有事来找阿达的呀。”她呼唤了我父亲达夫的名字,“是来请他帮忙疏散行李的。前些日子,家父说,如果见到阿达,他一定会给你介绍个好地方的。” “我父亲今天回家可能晚些。这不要紧。”——她的嘴唇涂得太红,我有点不安。也许是我发烧的缘故,那种红仿佛剜我的眼睛,使我愈发头痛。“不过,这种……眼下这种化妆,出门没遭人说什么吗?” “你已经到了注意女人化妆的年龄啦。瞧你这么躺着,就像好不容易才断了奶的孩子呐。” “真讨厌,到那边去吧!” 她故意靠近过来。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穿睡衣的模样,就把棉被一直拉到脖颈根。突然,她的手掌伸到我的额头上。那像针扎一般的冰冷劲,正巧合乎时宜,使我感动不已。 “真烫啊。量过体温了吗?” “整三十九度。” “需要敷冰啊!” “哪儿有冰块呢。” “我设法弄来。” 千枝子拍了拍和服袖子,快活地下楼去了。不大一会儿,她又上楼来,以稳静的姿势坐了下来。 “我让那男孩去拿了。” “谢谢。” 我望着天花板。她拿起我枕边的书时,丝绸质地的冰凉的和服袖子,触及我的脸颊。我突然渴望这冰凉的袖子。我心想,是否请求她把袖子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房间里开始昏暗了。 “打发去的孩子动作太慢了!” 发烧的病人对时间的感觉,是以病态的正确性来理解的。千枝子提及“太慢了”,我对此却觉得时间太快了。过了两三分钟,她又说道: “太慢了,不知那孩子在磨蹭什么。” “并不慢嘛。”我神经质地喊了一声。 “真可怜,你生气了吗?请你把眼睛闭上,别老用那可怕的目光盯着天花板嘛。” 我一合上眼睛,眼帘就发烧,痛苦极了。我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触着我的额头。与此同时,轻微的呼吸也触着我的额头。我将额头闪开,发出毫无意义的叹息。于是呼吸里夹杂着异样的热气扑了过来,我的嘴唇突然被一种浓重的油腻的东西封住了。牙齿互相碰撞发出了声音。我怕睁开眼睛。这时候,一双冰凉的手紧紧地夹着我的脸颊。 不大一会儿,千枝子脱身了,我也半支起身子。在昏暗中,两人面面相觑。千枝子的姐妹原来就是些淫荡妇。我清楚地看到这同样的血液在她的体内燃烧着。然而,这燃烧着的东西,同我生病的发烧竟结成难以说明的奇妙的和睦感。我坐起身来说:“再来一次。”直至学仆回来以前,我们无休止地继续亲吻。她不断地说:只接吻,只接吻啊! ——我不知道这种接吻是否带有肉感。不管怎么说,最初的经验本身就是一种肉感,因此这种场合的辨别,也许是无用的。就是从我的陶醉中,试图抽出通常的观念性的因素,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我已经成了“懂得接吻的男人”了。像老惦挂着妹妹的孩子一样,在别人家里看见端出来好的点心时,就马上联想到“真想让妹妹尝尝啊”,我和千枝子拥抱时,脑子里却一味思念着园子。以后,我的心思集中在同园子接吻的幻想里。这是我所犯的第一个、也是最严重的一个估计错误。 不管怎么说,思念园子使我最初的经验渐渐露出了丑态来。翌日接到千枝子挂来电话时,我撒谎说明儿就回工厂去。原先约好的幽会,我也爽约了。这种不自然的冷漠,是源于我对最初的接吻没有产生快感。我闭眼不看这个事实,却让自己认为正因为我爱园子,才会深感这种行为的丑陋。我把对园子的爱,当作自己的借口加以利用,这是头一回。 我和园子宛如初恋的少男少女所做的那样,互相交换了照片。我接到园子的来信,信上说她将我的照片镶嵌在项链的坠子里,挂在胸前。可是,园子送给我的照片太大,只能放进折叠式的皮包里。因为放不进衣服内兜里,只好包裹在包袱皮里拎着走。我生怕万一不在,工厂起火,所以回家时也拎着它。有一回,我乘夜班电车返回工厂,突然遇上警报,熄了灯。不一会儿,全都要疏散。我用手去摸了摸行李架。放在行李架上的大包,连同包裹着照片的包袱皮全被偷走了。我非常迷信,从这一天起,必须尽早去见她的不安情绪开始追逼着我。 五月二十四日夜间空袭,像三月九日半夜的空袭一样,使我下定了决心。或许我和园子之间需要有一种从诸多的不幸中释放出来的瘴气似的东西。这就像在某种化合物里,需要放进硫酸媒介一样。 我们藏身在旷野与丘陵接壤处所挖的无数的防空壕里,望见了东京上空燃烧得一片通红。不时发出爆炸,火光反映到苍穹,透过浮云的缝隙,可以窥见奇异的蔚蓝色白昼的天空。这是深夜出现的一瞬间的蓝天。无力的探照灯,简直像迎接敌机的所谓探空灯一样,在它的淡淡的光束成十字形的交叉点上,不时地映出敌机机翼的闪光。不断地向东京附近的探照灯,传递着穿梭的光束,完成殷勤的诱导的任务。近来,高射炮的炮击也是零零星星的。B29型轰炸机可以很容易就到达东京上空。 从这里可以分辨出在东京上空进行空战的敌我双方的战斗机吗?尽管如此,每次目睹以通红的天空为背景的坠落的机影时,观众都一齐喝彩了。尤其喧嚣的,是少年工们。从这里那里的防空壕里响起了犹如剧场里的掌声和欢呼声。在远处旁观,我觉得坠落的是敌机也罢我机也罢,本质上是没有太大差别的。所谓战争,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翌晨,我踩着还在冒烟的枕木,走过半烧毁的细条木板铺成的铁桥,沿着不通车的私营铁路路轨走回家,发现只有我家附近安然无恙地幸免于战火。碰巧来这儿留宿的母亲和妹妹弟弟们在昨夜的火光照射之后,精神反而更加饱满了。为庆贺幸免于战火,他们从地下挖出羊羹罐头来饱餐一顿。 “哥哥,你热恋什么人了吧?” 年方十七的活泼的妹妹走进我的房间里,问道。 “谁说的?” “我早知道了。” “热恋不行吗?” “没说不行啊。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吓了一跳。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逃犯突然被不知情者问及有关犯罪的事情时的心情一样。 “什么结婚,我不会结婚的。” “太不道德啦。从一开始就无意结婚却要热恋?啊,真讨厌。男人真坏!” “你不快点逃跑,我可要扔墨水瓶啦!”——剩下一人时,我嘴里反复喃喃自语:“对啊。结婚这种事在这世上是有可能的啊。然后生孩子也是有可能的啊。我怎么连这个也忘却了呢。至少我怎么竟会佯装忘却了呢。结婚这种细微的幸福,由于战争激化而使我产生一种仿佛是不可能的错觉,仅此而已。其实,对我来说,结婚也许是一种极其重大的幸福呢。让人毛骨悚然的重大……”——这种想法,促使我下定矛盾的决心:我必须在一两天内同园子会面。这就是爱吗?这难道不是当一种不安藏在我们的内心时,动辄就以一种奇怪的热情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不安的好奇心”似的感觉吗? 园子和她的祖母、母亲多次来信邀我去玩。我给园子写信说,在她的伯母家留宿,于心不安,还是给我找家旅馆吧。她找遍了村里的旅馆,可是所有旅馆都找不到空房,有的成了官厅分局,有的成了软禁德国人的地方。 旅馆——是我所幻想的。这是实现我少年时代以来的幻想。同时,也是我埋头阅读恋爱小说受到的坏影响。如此说来,我对事物的思考方法,有堂吉诃德式的地方。迷恋于阅读骑士小说的人,在堂吉诃德的时代为数众多。但是,要彻底地受到骑士故事的毒害,就非得是一个堂吉诃德不可。我的情况与此别无二致。 旅馆、密室、钥匙、窗帘、温和的抵抗、战斗开始的意见一致……正是那时候、正是那时候,才表明我是可能的。犹如天生的灵感,我身上的正常性有可能燃烧起来。我简直像着了魔,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真正的男人。正是那时候,我毫无顾忌地拥抱园子,我也能竭尽全力地去爱她。疑惑与不安,已经被拂除殆尽,我可以由衷地说“我爱你”了。从这天起,我甚至可以在空袭下的大街上大声高呼“她就是我的情人”! 在幻想式的性格里,会滋长对精神作用的微妙的不信任感,它往往会导向梦想这种违背人伦的行为。梦想犹如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不是精神的作用。毋宁说,它是精神上的逃避。 ——但是旅馆的梦,作为前提条件未能实现。园子再次给我写信说,结果哪家旅馆都租不到了,你还是住在我家里吧。我回信表示了同意。一种似是疲劳的安心感,占据了我。我再怎么样也无法把这种安心感曲解为绝望。 六月十二日我启程了。海军工厂方面,全体人员的士气渐渐消沉。若要请假,任何借口都是可以的。 火车很脏,而且空空荡荡。不知怎的,对战争期间火车的回忆(除了那次愉快的一例以外),都是这种凄惨的情状。这回我也像孩子似的受到凄惨的固定观念所折磨,被火车摇得晃晃荡荡。这就是我想直到同园子亲吻之前决不离开那村庄的理由。然而,这与人同自己的欲望所致的畏缩不前作斗争时充满自豪感的决心是不同的。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去行窃。仿佛自己是个懦夫,尽管自己不愿意,却在头头强迫下不得不去充当强盗。这种被别人爱着的幸福感,刺痛了我的良心。也许我寻求的,是更具有决定性的不幸吧。 园子把我介绍给她的伯母。我装腔作势。我拼命造作。在沉默中,我感到大家仿佛都在这样议论我:“园子为什么会爱上这种男人呢?他是个多么苍白的大学生啊。这种男人有什么好呢?” 由于有了这种博得大家好感的值得称赞的意识,我没有采取上回在车厢里那种排他式的行动。我有时帮着照看园子的小妹妹们学习英语,有时随声附和着她祖母谈论其早年在柏林时代的往事。说也奇怪,这样做我反而觉得更接近园子了。在她的祖母和母亲面前,我好几次大胆地同她交换了眼神。用餐时,我们在餐桌下互相碰脚。她也渐渐热衷于这种游戏。我对她祖母的冗长讲话感到厌倦时,把身子靠在可以望及梅雨下昏暗的绿叶的窗边,她在祖母的后面,用手抓起胸前的项链坠子在摇晃着,好像只让我看似的。 她那在半月形领口袒露出来的胸脯,十分莹白,显得格外醒目。这种时候,我感到她的微笑里,含有染红了朱丽叶的脸颊的那种“淫荡的血液”。含有一种类似唯处女才有的淫荡性。这与成熟了的女人的淫荡截然不同,像微风般地催人陶醉。这是属于一种可爱的坏趣味。譬如,特别喜欢给婴儿胳肢之类的动作。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开始陶醉在幸福之中。长期以来,我没有接近过幸福这种禁果。现在它却以悲伤的执拗来诱惑我。我感到园子像个深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剩下两天就必须返回海军工厂。我尚未完成自己赋予自己的接吻义务。 雨季的濛濛细雨,笼罩着高原地方一带。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去邮局发信,这是在下午的工作时间。园子从为逃脱应征而服务的官厅分局悄悄地溜了出来,回到了家里,我们相约在邮局碰头。在被濛濛细雨淋湿了的生锈铁丝网的里侧,阒无人影的网球场,显得格外冷清。一个骑自行车的德国少年,从我的自行车旁擦过,他那濡湿的金发和濡湿的白皙的手,在闪闪生光。 我在旧式邮局里等候了好几分钟。这时间,户外呈现一片微亮。雨已停息。这是暂时的雨过天晴,也可以说是让人产生错误期待的暂时天晴。云未消散,只是呈现出白金般的明亮。 园子的自行车在玻璃门的对面停了下来。她的胸脯激烈起伏,耸着濡湿的肩膀在呼呼地喘气。但是,她那健康的红扑扑的脸颊上露出了笑容。“是时候了,冲上去!”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在唆使下向前猛冲的猎犬。这个义务观念,是带有恶魔的命令的意味。我一骑上自行车,就同园子肩并肩地穿过村庄的主要大街。 我们蹬车穿过枞树、枫树、白桦树的树丛。林间在滴落明亮的水滴。她那迎风飘动的秀发美极了。她那强健的腿痛快地踏着自行车的脚蹬子。这看似是她生命自身的力量。我们过了如今已经无法使用的高尔夫球场的入口,就跳下自行车,沿着高尔夫球场边缘的潮湿的小径信步走去。 我活像个新兵,非常紧张。那边有个小树林,树荫下很是合适。从我们这儿走到那儿有约莫五十步的距离。走到二十步的地方,总要同她攀谈些什么。也有必要让她消除紧张。剩下三十步这段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可以。五十步。把自行车支在这儿。然后观赏山那边的景色。我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声地对她说:“能够这样,简直在做梦啊。”她会回答几句天真的话。这时,搭在她肩上的手就可以使劲把她搂在怀里,接吻的要领同千枝子那会儿别无二致。 我发誓对导演忠诚。没有爱也没有欲望。 园子在我的怀抱里了。她气喘吁吁,脸庞像火一般通红,深深地闭上了眼帘。她的嘴唇腻腻润润,艳美极了。但是,依然没有能够拨动我的欲望。不过,每时每刻我都在期待着。在亲吻中,也许会出现我的正常性、我没有虚饰的爱。机械在迅速转动。谁也无法制止它。 我用我的嘴唇紧贴她的嘴唇。一秒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快感。两秒钟过去了,还是一样。三秒钟过去了。——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离开了园子的身体,用一瞬间的悲伤的目光,望了望她。倘使这时她看到我的目光,她就应该看到难以言喻的爱的表示。这就是谁都难以断言在人来说是否可能存在的爱。但是,她被羞耻和纯洁的满足所挫败,像偶人似的垂下了眼帘。 我依然默默无言,像照料病人似的,挽着她的胳膊,向自行车那边走去。 必须逃走。必须尽快逃走。我焦虑万分。为了不至于让人看出我愁眉苦脸的神色,我佯装比平时还要快活。晚餐时,我这种幸福的神情,同在谁的眼里都能清楚地看到的园子那种严重恍惚状态过分融洽,显出一种默契,结果反而对我不利。 园子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水灵。她的容貌本来就有故事般的风采。就是出现在故事中的恋爱少女般的风情。亲眼看见她这种纯真的少女心,我再怎样佯装快活,也没有资格拥抱她的美丽的灵魂。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说话也就结结巴巴,于是她母亲的话里流露了对我身体的担心。园子很可爱,马上体察到了。她为了鼓励我,又摇晃着项链坠子暗示:“不必担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大人们看到我们旁若无人地交换微笑,一个个露出半惊愕半迷惑的神色。我想到这些大人们的表情预示着我们的未来时,又不由地不寒而栗了。 翌日,我们又来到高尔夫球场的同一地方。我发现了昨日我们留下的痕迹——被我们践踏过的黄野菊的草丛。今天草都干枯了。 习惯这玩意儿太可怕了。我又干了事后那样折磨着我的接吻。不过,这次像是对妹妹接吻一样。这种接吻反而散发出一种违背人伦的气味来。 “下次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她说。 “很难说。只要美军不在我所在的地方登陆,”我回答,“再过约莫一个月,我还可以请假呐。” ——我盼望着。岂止盼望,甚至确信得有点像迷信了。我想象着这个月里美军会从S湾登陆,我们作为学生军被驱去作战,一个不剩地战死了。不然,就是遭到谁也没想到的巨型炸弹的轰炸,我不论在哪儿都会被炸死。——这样我岂不是正巧也预见到原子弹吗? 尔后我们走上洒满阳光的斜坡。两棵白桦树恍如一对心地善良的姐妹,把它们的身影投在斜坡上。低头漫步的园子开口说道: “下次见面,你会送什么礼物给我呢?” “眼下我能带来的礼物嘛,”——我万般无奈,装糊涂回答说,“顶多是废飞机,要不就是沾满泥土的铁锹呗。” “不是要有形的东西啊。” “那么,是要什么呢?”——我愈发装糊涂,愈发被逼得更紧了。“真是个难题啊。回去的时候,在火车上再慢慢想吧。” “好,就这样吧。”——她用特别威严而沉着的声音说,“请保证一定带礼品来啊!” 园子有力地说出了保证这个词,我自然只得虚张声势,以快活的情绪来保护自身了。 “好,那就拉勾吧。”我大方地说。这样,乍看我们是天真地相互拉了勾。可是,我童年时代所感到的恐怖又在复苏了。那就是凡拉勾保证,一旦爽约,那只拉勾的手指就会烂掉,这种传说,给我的童心留下了一种恐怖感。园子所谓的礼物,尽管没有言明,但显然是意味着“求婚”,所以我的恐惧也是有缘由的。我的恐惧,就像是夜间不敢一人如厕的孩子对周围一切的恐惧。 那天晚上,就寝之前,园子来到我的卧室门口,她用门帘半掩着身体,执拗地请求我再多待一天。这时,我只顾从被窝里吃惊地凝望着她。自以为是计算准确的这一最初的误算,导致一切都乱了套,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判断我此刻望着园子的这份感情才好。 “你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吗?” “嗯。无论如何也得回去。” 毋宁说我是愉快地回答的。虚伪的机械又在开始打溜地旋转着。本来这种愉快只不过是从恐惧中逃脱出来的愉快,可我却把它解释为可以使她焦急的新权力的优越感所给予的一种愉快。 现在自我欺骗已经成了我依赖的缆绳。负伤的人要急用绷带,未必求其清洁。我想勉强还可以通过惯用的自我欺骗来阻止出血,以便赶去医院。我乐意把那个乱糟糟的工厂,想象成严格的兵营。犹如明天早晨不回的话,就很可能被处以重禁闭的兵营一样。 出发的早晨,我直勾勾地望着园子。活像旅行者望着将要离去的风景。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尽管我周围的人以为一切都刚刚开始。尽管我也委身于周围的温和的警惕的气氛中,欲图欺骗我自己。 尽管如此,园子安详的样子却使我感到不安。她帮我打点行李,还搜遍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看看还有没有遗忘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站在窗边眺望着窗外,一动不动。今天也是阴天,早晨嫩叶绿韵悠悠,分外醒目。看不清的松鼠摇晃着树梢窜了过去。她的背影洋溢着一种安详却又天真烂漫的“等待的表情”。让她就这样带着这种表情的背影离开房间,就如同打开柜橱门不管而离开房间一样,对于一丝不苟的我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我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从背后把她搂抱过来。 “你一定会再来的吧!” 她十分快乐,用一种自信的口吻说。这语气听来与其说是对我的信赖,不如说是超越了我而扎根于对更深层的东西的信赖。她的肩膀没有颤抖。披着饰有花边的上衣的胸脯不断起伏,有点气势汹汹似的。 “唔,或许是吧。只要我还活着。” ——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感到恶心。因为我这个年龄,我更渴望这样说: “当然来!我一定要排除万难来见你。请放心地等待着吧。你不是将要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处处都露出这种珍奇的矛盾。它促使自己采取说出“唔,或许是吧”这类暧昧的态度,这不是我的性格,而是形成性格以前的行为。可以说,正因为我清楚地懂得这不是我的缘故,对于多少是我的缘故的部分,经常以甚至是一种滑稽的健全的常识性的训诫出现。作为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的自我锻炼的继续,我宁肯死也不愿意成为暧昧的人、没有男子气概的人、好恶不明显的人、不懂得爱却一味希望被别人爱的人。诚然,对于是我的缘故的部分,则是可能的训诫;对于不是我的缘故的部分,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要求。眼前的情况是,面对园子要采取男子汉的明确的态度,即使有参孙一般的力气,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此时此刻,在园子眼里所看到的类似我的性格的、一个暧昧的男子影像,激起了我对它的厌恶,使我觉得我的整个存在成了毫无价值的东西,它把我的自负心完全撕得粉碎了。我变得不相信自己的意志,也不相信自己的性格,至少不得不认为有关意志的部分是虚假的。另一方面,我这种把重点放在意志上的思考方法,也是接近梦想的一种夸张。就说是正常的人,也不可能只是凭意志来行动的。即使是正常人,我也根本不具备同园子度过幸福婚姻生活的条件。由此看来,这个正常的我,也只能回答“唔,或许是吧”。连这种浅显易懂的假设,我也习惯于故意视而不见。简直就像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折磨我自己的机会似的。——这是一个无处可逃的人在把自己逼进自认为是不幸的安居之地时所惯用的手段。 ——园子以平静的口吻开口说道: “不要紧的。你不会受到一点伤的。每晚我都向神灵祷告。我的祷告迄今一直是很灵验的啊。” “你很有信心啊。大概是这个缘故吧。你这个人啊,看来非常安心,甚至让人害怕。” “为什么?” 她抬起又黑又聪明的瞳眸。碰上她提问时的毫无疑惑的天真无邪的视线,我的心都紊乱了。无法回答了。我被一股冲动所驱使,想将似是熟睡在安心状态中的她摇醒,而园子的瞳眸却反而把沉睡在我内心中的东西给摇醒了。 ——上学去的妹妹们来打招呼了。 “再见!” 她的小妹妹要求同我握手,小妹妹的手突然胳肢我的掌心,然后逃到户外去,在此时刻透过稀疏的树叶间隙泻漏下来的阳光下,她高高地挥动着带金扣子的红色饭盒袋。 她的祖母和母亲也来送行。车站上的告别,变成一派若无其事的单纯的情景。我们彼此谈笑风生,显得泰然自若。片刻,火车进站,我占了靠窗边的座位,一心只盼火车快快启动。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呼唤着我。那正是园子的声音。迄今一直熟悉的声音,竟变成遥远而新鲜的呼唤声,震动着我的耳膜。我意识到这种声音的确是园子的,这种意识宛如早晨的阳光射进了我的心。我把目光移向传来声音的方向。她从站务员的出入口钻了出来,抓住连接月台的烧焦的木栏栅。方格花纹女短上衣饰有的大量花边,在风中摇曳。她睁大水灵灵的眼睛望着我。列车启动了。园子那两片稍厚的嘴唇,浮现出某种欲言又止似的形状,就这样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园子!园子!列车每摇晃一次,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灵上浮现一次。这个名字像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神秘的称呼。园子!园子!每重复这个名字一次,我的心就被撞击一次。犹如惩罚似的愈发增加了剧烈的疲劳。纵令我想对自己说明这种透明的痛苦的性质,但也是个找不到类似例子的难解的问题。这种痛苦同人类应有的感情轨迹相距甚远,所以在我来说,连把它当作痛苦来感受也是困难的。打个比方来说,这种痛苦,就像某个晴朗的中午,一个在等待鸣午炮的人已过时间仍未见午炮鸣响,欲图在蔚蓝的天空寻觅午炮的沉默一样的痛苦。这是可怕的困惑。因为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午炮没有在正午时分鸣响。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我喃喃自语。我的叹息,活像落榜的胆小的考生的叹息。失败了。全完了。把那X留下来,错了。如果先从那X解决,就不至于变成这种样子。我有我的做法,假使我和大家一样用演绎法去解决人生的数学就好啰。我这一半的小聪明比什么都坏啊。我错就错在我独自一人坚持依靠归纳法,所以失败了。 我十分困惑,以致坐在我前面的乘客都用怀疑的目光,窥视着我的神色。她们一个是身穿藏青色制服的红十字会护士,另一个是像她母亲的穷农妇。察觉她们的视线时,我便把目光移在护士的脸上,这个小红灯笼果般的涨红着脸的胖姑娘,有点腼腆,向她的母亲撒娇说: “哦,我饿了。” “还早嘛。” “我是真饿了。啊,哟。” “你真不听话呀!” ——母亲终于拗不过女儿,把盒饭拿了出来。盒饭内容简单,比我们工厂的伙食还糟糕。饭里净是甘薯,外加两片咸萝卜。护士姑娘大口大口地吃。我揉了揉眼睛,人要吃饭的习惯从未像今天这样显得毫无意义。不久,我找到了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是由于我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欲望。 当晚,在郊外的家里安定下来以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了自杀的问题。在思考的过程中,我嫌太麻烦,复又觉得自杀是滑稽的行为。我天生缺乏失败的兴趣。再加上简直像秋季丰收那样,在我周围存在着众多的死亡,战祸的死、殉职的死、战争中病死、战死、被车轧死、病死等等,我觉得不论哪种死,肯定都预告了我的名字。死刑囚不会自杀。无论怎样考虑,这个季节也是不适合自杀的。我等待着某种东西来把我杀死。这与等待着某种东西使我起死回生是同样的。 回到工厂两天,就收到了园子热情洋溢的信。这是真正的爱。我有点忌妒。这是一种犹如人工珍珠对天然珍珠所感到的难以忍受的忌妒。尽管如此,在这人世间会有一个男人对热爱着自己的女子由于她的爱而妒忌的吗? ……园子和我分别以后,骑自行车上班去了。她的神情过于恍惚,同事们都问她是否身体不适。好几次处理文件出了差错。中午她回家用餐,回去上班时顺道绕到高尔夫球场,把自行车停了下来,看到这一带依然残留着被踩踏过的黄野菊的痕迹。尔后她眺望火山的地表,随着雾霭被拂去,扩展开一片带明亮光泽的暗棕色。接着又看到从山谷腾起了一缕缕灰暗的烟雾。形似温柔的姐妹般的两棵白桦树的树叶,仿佛略有预感似的在颤抖着。 ——同一时刻,我在火车厢里落入沉思,我怎样才能从自己亲手培植的园子的爱中摆脱出来呢?……但是,我动辄就有这样一瞬间,安心地委身于或许是最接近真实的可怜的借口。这个借口,就是“正因为我爱,我才必须离开她”。 从此以后,我给园子写了好几封信,信中的语调全然没有表示感情的发展,但也没有显出一丝冷淡。距上次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草野被允许第二次同家人会面,我接到通知说,草野一家又将到已经转移至东京近郊的部队去会面。懦弱的性格促使我到那儿去。奇怪的是,即使我已下决心要离开园子,可我又不能不去同她会见。见面之后,我发现在毫无变化的她的面前,我自己却完全变了。我变得无法跟她开一句玩笑了。她、她的哥哥、她的祖母、连她的母亲,从我的这种变化中,也只不过看到我是个规矩人而已。草野用平时的柔和眼神望着我,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使我大为战栗。 “不久的将来,我会给你寄去一份比较重要的书面通知,你愉快地等着吧!” ——一周后,假日我回到母亲那里时,那封信已经到达了。他的信文如其人,字迹拙劣,却洋溢着真正的友情。信中说: “……有关园子的事,我们全家都很认真考虑,我被任命为全权大使。事情很简单,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都信任你。园子当然更是如此。家母甚至开始考虑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这暂且不说,我觉得现在决定订婚的日子也不算太早了吧。 “当然,这都是我们单方面的猜测。总之,很想了解一下你的心情。家里说,双方家长之间的磋商,也一切留待之后再办。话虽这么说,但丝毫无意束缚你的意志。如果能了解到你的真意,我也可以放心了。你就是回答NO,我也决不埋怨,决不生气,也决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你要是回答YES,当然不胜欢喜。但你就是说NO,也决不会伤害我的感情。希望你根据自己的意志直率地给我答复。希望你回信时千万不要顾虑情面或随便应付。我将作为挚友等待着你的回信。” ……我愕然了。我担心读信的时候会被别人发现,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认为不可能的事终于发生了。我没有预料到我和那家子人对战争的感受方法和思考方法竟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我才二十一岁,还是个学生,去飞机工厂做工,又在绵绵的战争中成长,我将战争的力量想得过分传奇了。即使战争如此激烈,但在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类行为的磁针依然是准确无误地指着一个方向。就说自己吧,迄今自己在恋爱,可为什么竟没有意识到呢?我浮现出奇怪的轻蔑的一笑,又将信重新读了一遍。 于是,一般极常见的优越感又在我的心中搅动。我是个胜利者。从客观上说,我是幸福的,谁也不会责难这一点。既然如此,我就有权利污蔑幸福。 我心中分明充满了不安和难以自容的悲伤,可我却在自己的嘴角贴上了狂妄的讽刺的微笑。我觉得仿佛只需跳过一道小沟就行了。因为只要我认为过去几个月的时光过得很荒唐就行了。只要我认为从一开始就不爱园子这样一个小姐就行了。只要我认为自己被小小的欲望所驱动(撒谎的家伙!)欺骗了她就行了。没有什么道理可以拒绝。只接吻是没有责任的。—— “我根本就不爱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欣喜若狂。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成了这样一个男子:我根本不爱一个女子,却诱惑了她,对方一开始燃起爱,我又抛弃了她。我距一个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多么遥远啊!……尽管如此,我不可能不知道,世上哪有一个色鬼不达目的就把女子给抛弃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养成了这种习惯:宛如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对不愿意听的话,就把耳朵完全捂住。 剩下的只有设法阻止这桩婚事了。这简直像干扰情敌的结婚一样。 我打开窗户呼唤了母亲。 夏日强烈的光,光灿灿地投射在宽阔的菜园子上。菜地的西红柿和茄子向着太阳,抬起干燥的绿,进行激烈的反抗。太阳在它们的粗叶脉上洒满了炽烈的光线。植物充沛的阴郁的生命,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灿灿辉光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远方神社的丛林,把它暗淡无光的脸朝向这边。郊区电车偶然驶过,使神社对面看不见的低洼地充满了轻柔的颤动。每次触电杆浮躁地推进之后,可以看见电线懒洋洋地摇晃着的闪光。它以夏日的浓云为背景,像是很有意义又像是毫无意义地、毫无目标地摇晃了一阵子。 从菜园的正中央冒出一顶系着浅蓝丝带的麦秸大草帽,这就是母亲。大舅舅——母亲的哥哥——的麦秸草帽没有向后回头,活像颓丧的向日葵,纹丝不动。 在这里生活以后,才稍微晒黑了的母亲,从远处露出洁白的牙齿,格外的醒目。她一直来到声音所及的地方,用孩子般的尖细声喊道: “什么事啊?有事的话,自己过来说嘛。” “有重要的事呐。请您过来一下。” 母亲不服气似的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她手里的菜篮子装满熟透了的西红柿。不大一会儿,她把装着西红柿的篮子放在窗框上,询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没有让她读信。只说了信上的大致内容。我一边说一边愈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母亲唤来。难道我不是为了说服自己才继续滔滔说个不停的吗?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罗列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坏条件,譬如我父亲的性格爱唠叨,有点神经质,同他住在一起,会让成为我妻子的人受苦啦;眼下没有条件另立门户,而且在家风上,我的旧式家庭同园子的明朗而开放的家庭合不来啦;我也不想这样快就娶妻受累啦等等……我希望母亲坚决地反对。然而,我母亲很悠然,为人宽宏大度。 “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母亲不假思索地插了一句。“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喜欢还是讨厌?” “这个嘛,我也……那个……”——我有点吞吞吐吐。“我并不那么认真。本来是半闹着玩的,没想到对方竟认真起来,不好办啊。” “既然如此,不就没有问题了吗。还是赶紧明确下来,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嘛。反正这封信只是试探你的意见,你回信明确答复就行了嘛……妈妈要走了,没事了吧?” “啊。”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母亲走到用玉米秆做的栅栏门前,又小碎步回到了我的窗边。她的神色同刚才有所不同了。 “我说,刚才的事……”——母亲以略带陌生的神情望着我,可以说活像一个女人望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似的。“……园子的事……你说不定……已经……” “您真糊涂呀,妈妈。”——我放声笑了。我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曾这样难受地笑过,“您以为我会干出这种蠢事来吗?您这样不相信我吗?” “我知道。只是为了明确起见嘛。”——母亲难为情地驱散了疑虑,恢复脸上明朗的神色,“做母亲的,就是为担心发生这种事而活着的啊!没问题。我相信你。” ——当晚,我写了一封婉言谢绝的回信,连我自己也觉着很不自然。我写道:由于事情来得太唐突,目前阶段我的心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第二天返工厂顺路到邮局发信时,办理快件的女职员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颤抖的手。我凝望着她用那只粗鲁的脏手在这信封上事务性地盖上一个邮戳。我看到我的不幸被事务性地处理的情形,感到了安慰。 空袭的目标转移到中小城市。生命的危险似乎暂时没有了。学生之间开始流行投降论。年轻的副教授讲了带有暗示性的意见,欲图笼络学生的心。我看到他陈述非常可疑的见解而颇感满足时的那副鼓起鼻翼的神态,心里就想: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另一方面,我对时至今日还相信胜利的狂信者们也投以白眼。对我来说,战争胜利也罢,失败也罢,都无所谓。因为我只想脱胎换骨。 我身患原因不明的高烧,得以回到郊外的家中。我烧得头晕眼花,一边凝望着天花板,一边像诵经似的不断地在心里低声呼唤着园子的名字。我逐渐能够起床的时候,听到整个广岛毁灭了的消息。 这是最后的机会。人们盛传下一个城市就是东京。我穿着白衬衫和白短裤在街上转悠。事态发展到自暴自弃的地步,行人们反而露出了明朗的神色。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仿佛吹得鼓鼓的气球眼看就要破而未破,还在不断增加压力时那样,到处充满明朗的期待。尽管如此,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种日子,倘使再连续过上十多天,肯定会发疯无疑。 一天,一架潇洒的飞机穿过愚蠢的高射炮的火力网,从夏日的天空撒下了传单。这是投降书的消息。当天傍晚,父亲从公司下班后径直回到我们郊外的临时住所。 “喂,那传单是真的啊。” ——他从庭院走进来,坐在走廊上就马上说了这么一句。他还让我看了从确实的消息灵通人士那里听到的英文原文抄件。 我接过了这份抄件,没有工夫浏览一遍就了解了事实。这并不是战败的事实。对我来说,只是对我来说,这是可怕的日子将要开始的事实。光听它的名字,我都会浑身发颤。而且我一直欺骗我自己,它决不会来。事实是,人的“日常生活”早已经不由分说地也将从明天起在我的身上开始了。 [37]Sirene,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海魔女,用美妙的歌声迷惑船夫。​[38]日本东北口音,将“ji”“ju”等发音为“zu”,鼻音重。​[39]Zeus,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是支配天上和人间生活的神。​[40]Hera,希腊神话中的天后,宙斯的姐妹和妻子。​[41]Hebe,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42]Hyakinthos,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的美貌引起了太阳神阿波罗的喜爱,但阿波罗在一次教他投掷铁饼时误杀了他,血流出处生长出风信子的花。​[43]Aiax,希腊神话英雄,他与奥德修斯争夺战死的阿喀琉斯的甲胄失败,神志失常而自杀。​[44]Undine,德国小说家、剧作家富凯(1777-1843)的代表作,描写水中仙女翁丁嫁给一骑士,从而获得灵魂而变为人的故事。​[45]Samson,《旧约》人物,以色列的英雄,以大力出名。​ 第四章 出乎意料,我所害怕的日常生活怎么也没有开始的预兆。这是一种内乱,人们不考虑“明天”的程度比战争期间越来越甚了。 出借大学制服的高班同学从部队回来了,我把制服还给了他。于是我从回忆中,乃至从过去,短暂地陷入自由了似的错觉里。 妹妹死了。我知道自己是个也会流泪的人而获得某种轻浮的安心。园子和一个男子相亲,订了婚。我妹妹死后不久,园子就结婚了。我有一种可称之为“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我自己欢欣雀跃,自负地认为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她,这是当然的结果。 我长年的恶癖总是要牵强附会地把宿命强加于我的一切,当作我自身的意志,或者理性的胜利,乃至达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妄自尊大。在我称之为理性的特质里,有一种不道德的感觉、一种凭冲动的偶然把他放在王位上的假僭主的感觉。这个活像驴的僭主,甚至不能预知愚蠢的专制必然招致应有的复仇。 我带着暧昧的乐观心情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年的时光。泛泛地学习了法律、机械地走读、机械地回家……我什么也不去打听,什么也不想去倾听。我学会像年轻僧侣长于世故的微笑。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亡。我仿佛全然忘却了。那种天然的自然自杀——由于战争造成的死亡——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了。 只有真正的痛苦渐渐而来。那简直像肺结核,自己觉察到症状的时候,病情就已进入不易治愈的阶段。 一天,我站在书店的不断上新刊的书架前,取下一本装订粗陋的翻译本。是法国某作家饶舌的随笔。随意翻开一页,一行字跳入我的眼帘。我按捺住不悦的不安情绪,把书合上,放回书架上。 翌日早晨,我忽然想起这件事,上学途中,顺路到了那家离大学正门不远的书店,把昨日那本书买了下来。开始上民法课时,我悄悄地拿出那本书放在翻开的笔记本旁,寻找昨日看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字给我带来了比昨日更加明显的不安。 “……女子之所以拥有力量,只是取决于能够惩罚其情人的不幸程度。” 大学里,我有个亲密的伙伴。他是一家老字号点心铺的儿子。乍看他像个平庸无奇的勤奋学生,可是他对人和人生所流露出的“蔑视”的感想,以及极其接近我的虚弱的体格,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出于自我保护和虚张声势,养成了采取同样的犬儒派态度的习惯,他却与此相反,似乎有着最安全的自信的根基。我在寻思: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不久,他看透我是童贞,以一种压在我心头上似的自嘲和优越感,坦白了他出入花街柳巷的事情。然后引诱我说: “假如你想去,给我挂个电话,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 “唔。假如我想去的话……大概……快了。很快就会下决心了。”我答道。 他难为情似的抽动着鼻子。仿佛在说明:他完全懂得我此刻的心理状态,从我这里反过来影响着他,使他回忆起他自己处在恰似我此刻的同样状态时的羞愧心情。我感到焦灼。这是一种习惯性的焦灼,它似乎想把映在他眼帘里的我的状态,与现实的我的状态完全合一。 所谓洁癖这个玩意儿,就是欲望所命令的一种任性的行为。我本来的欲望,是一种隐秘性的欲望,它甚至不容许存在这样露骨的任性的行为。尽管如此,我的假想的欲望——也就是对女子的一种单纯而抽象的好奇心——大概被赋予一种连任性的余地都没有的冷淡的自由。因为好奇心是没有道德的。也许这就是人类可能拥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 我开始了可怜的秘密练习。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裸妇的照片,检验自己的欲望。——这是十分明白的事,我的欲望不加可否,没有反应。按惯例,恶习发作之际,我试图让自己首先适应没有浮现任何幻影,其次是心中浮现女人最猥亵的姿态。有时,这仿佛是成功了。而这种成功里包含着一种令人心碎似的扫兴。 我决定碰碰运气。我给他挂了个电话,让他星期日下午五点在一家咖啡店等候我。那是战争结束后第二个新年的元月中旬。 “终于下决心了吗?”——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好,就去。我一定陪你去。若是爽约,我可不饶你。” ——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耳边萦回。我知道要对抗这种笑声,只有我那谁也没有察觉的痉挛的微笑。尽管如此,与其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不如说是迷信。这是危险的迷信。只有虚荣心才冒这种危险。而我则有一种常见的虚荣心,也就是不愿意让人认为都二十三岁了还保持着童贞。 仔细想来,我下决心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们彼此以探索对方的表情望了望对方,他也知道今天不论装作一本正经还是哈哈大笑,都会显得一样的滑稽,他那暧昧的嘴角频频吐出了香烟的烟雾。他对这商店的点心之差说了两三句无聊的话。我根本没有好好听。他这样说道: “你也有思想准备吧。第一次把人带到这种地方,要么是一辈子的朋友,要么就是一辈子的仇敌,二者必居其一啊。” “你别吓唬人。正如你见到的,我胆子小。说什么一辈子的仇敌,我可不是个相称的角色。” “就你这种自知之明,我也深感佩服啊。” 我故意采取强硬的态度。 “这暂且不说吧。”他挂着一副司仪的表情,“咱们得找个地方喝它两盅。不喝点酒的话,对第一次的人有点困难。”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冰凉。“我去,可决不喝酒。这点胆量,我还是有的。” 然后我们乘昏暗的市营电车,再倒昏暗的私营电车,经过陌生的车站、陌生的街道,来到了挤满寒碜的简易木板房的一角,看见紫色的、红色的电灯把女人们的脸都照得像纸糊的东西。嫖客们踏着化了霜的湿漉漉的街道,发出了像是赤脚走路的声音,无言地从我身边擦过。我没有任何欲望。只有不安在催促着我,简直像催促着要点心的孩子一样。 “哪儿都行。我说去哪儿都行嘛。” 喂,喂,阿哥。……我真想摆脱这种女人假惺惺的郁闷的声音。 “那家的妓女可危险。知道吗,那种容貌。还是这边比较安全啊。” “管它什么容貌,无关紧要嘛。” “既然如此,我要那个相对漂亮点的吧,日后可别埋怨哟。” ——我们一走过去,两个女人像着了迷似的站了起来。这房子很矮,一站起来脑袋几乎触及天花板。她们露出金牙和牙龈笑了。其中一个带东北口音的高个子女人把我诱骗到一间三铺席宽的小房间里。 义务观念促使我拥抱这个女人。我搂住她的肩膀刚要接吻,她就摇晃着厚实的肩膀笑了。 “不行。会全沾上口红的。要这样哟。” 她张开那满口金牙的红唇大嘴,伸出了像木棍似的有力的舌头。我也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相触了……一般人可能不懂,那种无感觉的东西类似强烈的痛苦。我感到强烈的痛苦,而且是感受不到的痛苦,令我浑身麻木。我把头落在枕头上。 十分钟后,确定是不可能了。羞耻使我的膝盖发抖了。 数日里,我假定伙伴没有察觉,委身于那个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为害怕不治之症而苦恼的人,在确定病名之后,反而领略到暂时的安心感。尽管如此,我深知这种安心只不过是暂时性的。而且我心中等待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绝望,正因为绝望才有持久性的安心。我也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打击,换句话说,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安心。 此后一个月内,我在学校里又同那个伙伴相会了好几次。彼此都不触及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他带着一位如同与我一样亲密的好色的伙伴来造访。这小伙子平日总爱自我炫耀,大言不惭地说,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女子弄到手。谈话不久,话头就落在该落的问题上。 “我简直受不了。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学生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假使我的伙伴中有人阳痿的话,我真羡慕哩。岂止羡慕,还尊敬他呢。” 那伙伴看见我变了脸色,就转换了话题。 “你答应过要借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给我吧,有意思吗?” “啊,很有意思哩。普鲁斯特是个不道德的男人。他和男仆发生了关系。” “什么,什么叫不道德的男人?” 我知道我之所以全力挣扎,是因为欲图佯装不懂,依靠这个小小的提问,获得一点线索印证我的失态是不是被别人察觉了。 “所谓不道德的男人就是不道德的男人呗。就是指男色家嘛。” “普鲁斯特是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感到我的声音有些震颤。倘使我怒形于色,就等于给对方找到确实的证据。我非常害怕自己能忍受这种可耻的表面上的平静。显然,那伙伴已经嗅到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是有意不瞧我的脸。 夜间十一点,这个可诅咒的来客回去后,我闷居在房间里,彻夜不眠。我抽泣不已。最后,总是血腥的幻想来安慰了我。我被比什么都更接近更亲密的残忍、不讲道理的幻想击败了。 我需要安慰。虽然明知这是空洞的对话,只会留下扫兴的余味,我还是屡次出席老伙伴家的聚会。参加聚会的人,与大学的伙伴不同,都是好讲究外表的,这样我反而放心了。这里有风趣而装腔作势的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初出茅庐的女钢琴手、还有新婚不久的少奶奶。我们时而跳交际舞,时而喝少量的酒,时而又做些无聊的游戏或者带点性感的捉迷藏。时常玩个通宵达旦。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经常是一边跳舞一边睡觉。为了消除困倦,我们常常玩这样一种游戏,即在房间里撒开几张坐垫,以唱机突然停止为信号,围成圆形的舞圈溃散了,一男一女成一组,坐在一张坐垫上,剩下最后一个抢不到座位的,就罚表演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拿手节目。站着跳舞的人彼此纠缠在一起,抢着坐在坐垫上,便乱作一团。如此反复好几次后,女人也顾不得讲究外表了。一个最标致的小姐在相互纠缠的慌乱中跌个屁股蹲的当儿,裙子被卷到大腿上,她可能有点醉意,自己没有发现,却一味地大笑。她的大腿白皙,光洁可爱。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转瞬间也不会忘掉采用往常的演技,与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隐蔽自己的欲望的习惯,突然把视线从那里移开。然而,打那天以后,我与以前的我不同了。我毫无羞耻心——也就是毫无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宛如望着某种物质那样,我直勾勾地凝望着那双白皙的大腿。由凝视而来的被收敛了的痛苦遽然降临在我的身上。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体是无法与人交际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赶巧参加录用文官考试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它使我尽可能地成为枯燥无味的学习的俘虏,我也就能够自然地远离了折磨我身心的事情。但是,这也只是开头的一阵子而已。随着来自那一夜的无力感蔓延到我的生活的每个角落,我连续好几天心情郁闷,什么也不想做。我越发强烈地感到有必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某种可能。不证实这一点,我仿佛就活不下去了。尽管如此,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天生的悖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度里,哪怕一直以稳当的形式,也没有机会使我的异常欲望得到满足。 春天来了,我外表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疯狂的烦躁情绪。我感到季节本身对我似乎怀有敌意,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沙尘的暴风所显示的敌意。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高声严厉斥道:“为什么不把我轧死?” 我乐于对自己课以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方式。课休的时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几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里闪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会上或别人的眼里,我都是过着稳重的日子,然而我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不过,春天行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乘上市营电车,冷不防地感到一阵凛冽的悸动袭击着我,使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原来我透过站立的乘客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坐席上的园子的身影。她那稚气的眉毛下方,镶嵌着一双直率而彬彬有礼的、无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点要站起身来。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松开攥住吊环的手,向车厢出口走去。我可以从正面看见这女子的脸。她不是园子。 我的心还在翻腾。倘使把这种悸动解释成只是惊愕或亏心的悸动,这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解释无法推翻刹那间的感动的纯洁。我脑海里蓦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发现园子时的那种感动。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它不是别的感动。连被荡涤过似的悲伤也是相似的。 这些细微的记忆,成为难以忘怀的东西,此后接连数日,它给我带来了活生生的动摇。没有这种道理,我没有道理还爱着园子,我理应不能爱什么女子。这种反省反而成为一种激起的抵抗。尽管到昨日以前,在我来说,这种反省是忠实而顺从的唯一的东西。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苦痛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一个梅雨天的阴天下午,因事顺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区街散步,有人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发现她,却没有像在电车上误把别的女人看作是她时那般惊愕,这种偶然邂逅是极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仿佛预知这一切。因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瞬间定会到来。 她穿着带墙纸般的图案的华丽连衣裙,胸前除了镶上花边以外,别无其他饰物,看不出她已身为人妇。她手里拎着个铁水桶,看样子是从配给所回家,尾随着一个也手拎铁水桶的老大娘。她让老大娘先回家,边走边和我攀谈。 “你有点消瘦了。” “哦,大概是准备应考的缘故吧。” “是吗。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们稍沉默片刻。微弱的阳光开始照在遭战火洗劫的住宅区冷清的街道上。一只湿漉漉的鸭子,从一户人家的厨房笨头笨脑地走了出来,经过我们面前,边叫唤边沿着水沟向对面走去。我感到了幸福。 “眼下你在读什么书呢?”我询问。 “你是问读什么小说吗?读了《各有所好》……还有……” “没有读A吗?” 我说了现今流行的小说《A……》的书名。 “那裸体女人?”她说。 “嗯?”——我吃惊地反问。 “真讨厌!……我是说那帧封面画啊。” ——两年前,她是决不当着别人的面讲什么“裸体女人”这类话的。从这只言片语里,我甚至痛苦地明白了园子已经不纯洁了。我们来到拐角处,她停住了脚步说: “拐过这儿,尽头就是我的家了。” 分别是很难受的。我垂下眼帘,把视线移向了铁水桶。铁水桶里挤满了魔芋,沐浴着阳光。活像进行海水浴被日光晒黑了的女人的肌肤。 “魔芋晒得太久会坏的。” “是啊。所以说责任重大嘛。”园子带着鼻音高声地说。 “再见。” “嗯,祝你平安。”——她说罢就转过身去。 我把她叫住,探问有没有回娘家的打算。她若无其事地说,她打算下周周末回去。 分手后,我发现了迄今没有发现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她今天看起来是在宽恕我。她为什么会宽恕我呢?难道存在着胜于宽大的侮辱吗?不过,再次遭到她的明确侮辱的话,我的痛苦也许就能治愈吧。 周六是令人望眼欲穿啊。恰巧草野从京都的大学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周六下午,我造访了草野。谈话间,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因为我听见了钢琴声。这不再是稚嫩的音色,而是丰富的、奔放的,而且是充实、辉煌的音响。 “是谁在弹奏呢?” “是园子呗。她今天回家来了。” 不了解底细的草野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带着痛苦,在内心里一一唤起了所有的记忆。对于那时的委婉谢绝,后来草野一句也不触及,这种善意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想得到某种证据,证明园子那时是痛苦的,哪怕一丁半点也罢,我盼望看到与我的不幸相应的某种东西。然而“时间”再一次在草野、我和园子之间像杂草般地丛生,禁止我们作出不通过任何用心、任何夸张、任何客气的感情的表白。 钢琴声戛然而止。草野周到地说,是不是把她带来呢。过了片刻,园子和她哥哥一起走进这个房间里来。我们三人议论着园子的丈夫所服务的外务省的熟人们的传言,无意义地笑了。草野被他母亲叫走后,又像两年前的某一天那样,房间里只剩下园子和我两个人。 她像孩子般自负地告诉我,由于她丈夫尽了力,草野家才免于被接收。从她少女时代起,我就喜欢听她自负的吹牛。过分谦逊的女人同高傲的女人一样,都是没有魅力的,可是园子温文尔雅,自负得恰到好处,荡漾着一种天真的、招人喜欢的女性美。 “喂!”她轻声地说,“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可总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结合呢?我从哥哥那里得到了你的答复以后,我对世上的事变得不明白了。我天天都在思考。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同你结合……”——她像是在生气,把微微绯红的脸颊转向我,尔后又背过脸去,像朗诵似的说,“……是你讨厌我吗?” 这种单刀直入的询问,也可以理解成只不过是一种作事务性查问的口气罢了。我的心却以一种剧烈的、悲怆的喜悦作出了反应。但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喜悦旋即转化为痛苦。它确实是一种微妙的痛苦。除了本来的苦痛以外,这种痛苦还含有对两年前的“细微”事件的重提,竟使我的心如此痛楚、我的自尊心如此受到伤害。我希望在她的面前是自由的。然而,我依然没有这种资格。 “你还一点也不懂得人世间的事呐。你的优点也就在于不谙人情世故。不过,世上相恋的情侣,未必都能够结合啊。正如我给你哥哥的信上所写的。再说……”——我感到自己眼看着就要吐露懦弱的衷肠了。我很想保持沉默。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再说,在那封信上,我没有明确写过我们不能结合这类的话啊。我才二十一岁,又是个学生,事情来得太唐突,我犹豫的时候,你却那样快就结婚了。” “就说我吧,没有什么后悔的权利。因为我丈夫爱我,我也爱我的丈夫。我真的很幸福,我没有更高的希求。不过,有时候也许有些不好的想法……这,该怎么说才好呢。有时候我会想象着另一个我,想象着过另一种生活方式呐。这样一来,我就变得不明白了。觉得自己似乎想说些自己不该说的话,想思考些自己不该思考的事。于是,我害怕极了。这种时候,我丈夫就成为我最好的依靠。我丈夫就像疼爱孩子似的疼爱我。” “我也许显得很自负,不过那种时候,你一定恨我,非常恨我。” ——园子连“恨”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她显得温柔、认真而又有点别扭。 “你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吧。” “我们两人能不能再单独见一次面呢?”——我仿佛被什么所驱使似的恳求说,“没有丝毫的内疚。只要见面,我就心安理得。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些什么了。哪怕沉默也好,仅仅三十分钟也好。” “见面又怎么样呢。见了一次面,你不会说再见一次吗?我家婆婆好挑剔,从去什么地方到去多长时间都要一一盘查的。带着这种拘束的情绪来见面,万一……”她欲言又止,“人的心理会怎么变化呢?谁也难说啊。” “那是啊,谁也难说啊。尽管如此,你仍然是太装模作样啦。你为什么不能把事物往明朗的方面,容易的方面去想呢?”——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男人有这样想法是可以的,可结了婚的女人就不能这样哕。你有了妻子,你就一定会明白的。我觉得对待任何事物,只要采取慎重的态度,无论怎样思考都不会过分的啊。” “你在说教,简直像个大姐呐。” ——草野进来,我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就是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我心里丛生了无限的狐疑。我想见园子的这种心情绝对是真诚的。但显然没有丝毫肉体上的欲望。想见面的这种欲求,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求呢?这种明显没有肉欲的热情,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就算这是真正的热情,难道这不是你卖弄般地把容易压下去的微弱的火焰煽起来,仅此而已吗?人世间究竟可能存在那种根本没有肉体欲望的爱情吗?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吗? 但是,我还在想:倘使人的热情具有站立在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那么即使在热情本身的悖理上,也不能断言没有站立的力量。 自从度过那个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就巧妙地避开女子过日子。那一夜以后,我岂止没有接触过引起真正肉欲的Ephebe的嘴唇,而且连一个女人的嘴唇也没有接触过。纵然遇上不接吻反而失礼的局面也罢。——夏天的到来,比春天更加威胁我的孤独。仲夏鞭策着我的肉欲的奔马。燃尽我的肉体,折磨着我的肉体。为了保身,有时一天需要进行五次坏习惯。 赫希菲尔德学说将倒错现象完全用纯粹的生物学现象来解释,这启蒙了我。那决定性的一夜,也是自然的归宿,而不是什么可耻的归结。想象中对Ephebe的嗜欲,反而一次也没有发展为pedicatio,固定在研究家证明几乎具有同等程度的普遍性的某种形式里。据说,德国人当中像我这样的冲动,是不足为奇的。普拉顿的日记是最明显的例子了吧。温克尔曼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和我显然是同系列的冲动者。 但是,凭这种科学性的了解,并不能解决我的内心生活。在我的情况看来,倒错之所以难以成为现实的东西,乃是因为它只是肉体的冲动,仅仅是停留在徒然地叫唤,徒然地挣扎的一种黑暗的冲动的缘故。从所喜欢的Ephebe来看,也仅仅是停留在被激起的肉欲上。用表面说法的话,灵性还是属于园子所有的。我并非简单地相信中世纪式的灵肉相克的图式,但为了说明方便,我这样说了。以我的情况来说,这两种东西的分裂是单纯而直截了当的。我觉得园子宛如爱的化身。这种爱就是我对正常的爱,对灵性的爱和对永恒的东西的爱。 仅此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感情是不喜欢固定的秩序的。它犹如乙醚中的微粒子,喜欢自在地到处跳跃、浮动、颤抖。 ……已过一年,我们醒悟了。我参加录用文官考试及格,大学毕业后在一官厅任事务官。这一年,我们有时像是偶然,有时借口有事,其实并不是了不起的要事,每隔两三个月就创造好几次机会,利用白天的一两个小时,无所事事地聚会,又无所事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的行为被谁发现都问心无愧。园子除了提及某些往事的回忆,以及客气地揶揄眼前彼此的环境这类话题以外,也不多迈一步。所谓关系,自不消说,连交情似乎也谈不上。我们就是这种程度的交往。就是相逢的时候,我们也只想着每次分手要干脆些。 我以此而心满意足。不仅如此,我还冲着某种东西,感谢这种时而断绝的神秘的丰富性。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园子,每次相逢我都享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我感到相逢时的那种微妙的紧张和纯洁的均整,波及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仿佛给生活带来了虽是脆弱,但却是极其透明的秩序。 一年过后,我们觉醒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孩童的居室,而是居住在大人的房间。在这里,房门不全扇打开,就得马上修缮。我们的交往如同总是保持一定程度不全扇打开的房门,早晚都得修理的。不仅如此,大人不像孩子可以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经历了好几次的见面,总是一样,犹如纸牌落在一起,乍看,不论哪张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厚度。 处在这样一种关系,我却精明地体会到只有我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比社会上通常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清洁的恶德,好像精巧的毒素一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就是不道德,其结果,道德的行为、男女之间问心无愧的交往、其光明正大的手续、被看作德行高的人,这一切反而以悖德的隐秘的意味、真实的恶魔般的意味来讨好我。 我们彼此把手伸出来,支撑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那是一种类似气体的物质,你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相信它不存在它就消失。支撑这种东西的作业,乍看很朴素,其实却需要精细的计算来解决。我让人工的“正常性”在其空间出现,并诱导园子来参加这种危险的作业,欲图一个一个瞬间地去支撑几乎是架空的“爱”。她仿佛不了解内情,协助了这个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协助才可以奏效。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园子朦胧地感到这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同世上通常的粗糙的危险毫无共同之处,它具有一种精确密度的危险的难以拔除的力量。 晚夏的一天,园子从高原避暑胜地回来了,我和她在一家名叫“金鸡”的西餐厅相会。一见面我立即把我辞去官厅工作的原委告诉了她。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听其自然呗。” “简直令人吃惊。” 她没有更多的介入。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这种做法。 园子的肌肤经过高原的阳光的照射,胸脯周围耀眼的白皙已经消失了。天气炎热,戒指上的那颗大珍珠,显得那样慵懒、暗淡。她的高声调本来就夹杂着哀切和倦怠的音乐旋律。听起来这声音和这季节是很相称的。 我们短暂地又继续着无意义的、徒劳地来回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也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有时这种对话令人感到非常的空洞,仿佛是在听别人的对话。这种心情,犹如刚刚睡醒,不愿意从愉快的梦中苏醒,还想尽力再进入梦乡,可是这种烦躁的努力,反而不可能把美梦唤回。我发现这种明显切人的觉醒的不安、刚刚苏醒时的梦的虚妄的愉悦,这些东西活像一种恶性的病菌,在腐蚀着我们的心。疾病仿佛与它合谋,几乎是同时切入了我们的心中。它竟反作用地使我感到快活。我们彼此被对方的语言所驱赶,互相开起玩笑来了。 园子梳着雅致的高发型,发型下那稚气的眉毛、温柔明亮的眼睛、腻腻润润的嘴唇,即使被太阳晒黑,多少搅乱了其平静,但仍然像往常那样洋溢着一种文静。餐厅的女客从餐桌旁走过,都很注意她。服务员端着银盘来来往往,银盘上盛着一只大冰雕天鹅,天鹅背上放着冰点心。她用带着闪烁着光芒的戒指的手,悄悄地打开了手提包的扣子。 “已经厌倦了吧?” “我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她的声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即使把这种倦怠称作“娇艳的”也无大差别。她把视线移向夏日窗外的街道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有时我自己也变得不明白了。为什么就这样和你见面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你见面了。” “因为这至少不是无意义的负数吧。也许还是无意义的正数呢。” “我是个有夫之妇。就是无意义的正数,也没有正数的余地啊。” “真是呆板的数学啊。” ——我悟到园子好容易来到了困惑的门口。她开始感到不能放任只半开的门不管。也许现在这种一丝不苟的敏感性,占据着存在于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大部分。我距把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任不管的年龄还相当的遥远。 尽管如此,我突然感到,我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不知不觉地传染给了园子。而且,也许只有这种不安的心绪才是我们唯一的共有物。这事态的明证仿佛马上就会跳入我的眼帘。园子又如是说。我决计不问她。但是,我的嘴却又做了轻浮的应答。 “你想想,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结果会怎样?你不觉得我们将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吗?” “我向来尊敬你,我觉得无论对谁我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的相会怎么就不行呢?” “正如你所说,过去确实如此。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正派人。不过,将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压根没做过任何的亏心事,可不知怎的,总是在做可怕的梦。这种时候,我觉得神灵会来处罚我将来的罪过似的。” “将来”这个词的确切的余音,使我震颤了。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陷入痛苦的。酿成痛苦再采取措施,不就为时已晚了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像在玩火吗?” “你说玩火,是指什么样的事呢?” “各式各样的事呗。” “可以归入玩火之列吗?我倒觉得像是玩水呢。” 她没有笑。谈话间,她不时把嘴唇紧紧闭上,甚至挤弯了。 “近来我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个精神上肮脏的坏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别人的事必须连做梦也不应该去想。今年秋天,我决心接受洗礼。” 我揣度园子在半自我陶醉之下所说的这番怠惰的自白里,含有一种无意识的欲求,也就是试图以女人特有的心灵上的反论,说出不该说的话。对此我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说起来,我对她的丈夫毫无妒忌之心,所以这种资格也罢权利也罢,我怎么能运用它、否定它,或者肯定它?我沉默不言。盛夏酷暑,望着自己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我感到绝望了。 “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她垂下了眼帘。 “刚才你在想谁的事呢?” “……当然是想我的丈夫啰。” “那就没有必要接受洗礼嘛。” “有必要。……因为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还非常动摇。” “那么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园子好似不是冲着谁询问,抬起了非常认真的视线。这瞳眸之美,简直是罕见的。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的瞳眸,像一股清泉,总是歌唱着感情的流露。面对着这瞳眸,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我猛然把刚抽的香烟掐灭在远处的烟灰缸里。不料竟把细长的花瓶打翻,桌面上洒满了水。 服务员来收拾洒了的水。我们看见服务员揩拭被水弄皱了的桌布的情形,心情不免泛起一阵凄怆。这成了我们提前离开餐厅的机会。夏天的大街浮躁而人声杂沓。一对对健康的情侣挺起胸膛,裸露着胳膊走了过去。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侮辱我。侮辱像夏日猛烈的阳光在烧灼着我。 再过半小时,我们就分手了。很难准确地说,这是来自分别的痛苦。然而,一种恰似热情的灰暗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画颜料般浓重的涂料,把这半个钟头完全涂抹掉。扩音器在大街上播放着音调失真的伦巴舞曲,我在舞场前面停住了脚步。因为脑海里忽然泛起了昔日读过的某些诗句。 ……但是,尽管如此, 它是永无止境的舞! 其余全部忘却了。这似乎是萨尔蒙的诗句。园子点了点头,为了跳这半个钟头的舞,她跟随着我到了她陌生的舞场。 舞场里全是些把午休任意延长了一两个小时继续跳舞的老搭档,非常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本来就不完备的通风设备再加上落下沉甸甸的帷幔,挡住了室外的阳光,舞场内弥漫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炎热的空气,混混浊浊地游动着由灯光映现出来的雾一般的尘埃。满场散发着一阵阵汗臭、廉价香水和廉价润发油的气味,客人们却满不在乎地跳,其档次不言自明。我后悔把园子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时候,我不能折回去了。我们无心无思地挤入舞群。零零星星的几把风扇,也没有送出像样的风来。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衬衫的年轻人互相把汗涔涔的额头贴得很紧地跳着。舞女的鼻翼成了紫黑色,白粉和着汗珠呈现粒状,活像一个个疙瘩。女西服的后背湿透了,比刚才看到的桌布还肮脏。我们跳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汗水顺着胸口流落下来。园子有点憋气,气喘吁吁的。 我们想呼吸室外的空气,就钻出了饰有不合季节的假花的拱门,走到中院,坐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歇息。这里空气新鲜,但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把一股股强烈的热气直投到阴凉处的椅子上。可口可乐的甜味沾在嘴边。我觉得我所感受到的来自所有方面的侮辱的痛苦,也使园子默默无言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时间的推移,把目光移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脯,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爵士乐队奏出了压倒一切似的轻快舞步的曲子。中院里,盆栽的枞树斜斜地立在干裂了的泥土上。遮阳篷下的椅子已经坐满了人。向阳的椅子上却没有人影。 唯有一堆人占据了向阳的椅子,旁若无人地在谈笑风生。那是两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姑娘以不熟练的手势,装模作样地把香烟叼在嘴边,每抽一口发出几声轻轻的、含糊的咳嗽声。她们两人穿着的连衣裙有点古怪,好像是用浴衣缝制的,胳膊也露了出来。像是渔夫女儿似的赤红的胳膊到处都有虫咬的痕迹。她们对小伙子们下流的玩笑,一次次地面面相觑,尔后也装腔作势地笑了。她们对夏日照射在自己头发上的强烈的阳光,也毫不在乎。其中一个小伙子身穿夏威夷衬衫,脸色有点苍白,一副阴险的样子。但他的胳膊很粗壮。嘴边不时若有若无地浮现出粗鄙的笑影,旋即又消失了。他不时用手捅捅姑娘的胸脯,让姑娘发笑。 我的视线被剩下的另一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他约莫二十二三岁,举止粗野,肌肤浅黑,五官端正。他半裸着身子,重新将被汗水濡湿了的呈浅灰色的白围腰子围在腹部上。他不断地加入伙伴们的谈话,加入伙伴们的笑声,他像有意慢吞吞地围上了腰围子。裸露的胸脯,显出结实而紧绷的肌肉的隆起,立体式的肌肉的深沟,从胸膛中央向下伸至腹部。侧腹的肌肉活像粗绳扣呈纽带状,从左右两侧缩小翻卷起来。光滑而有热量的躯体,被微脏的白腰围子紧紧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晒得黝黑的半裸的肩膀像涂上了油,闪闪发光。从腋窝的细缝中露出来的黑毛,承受着阳光的照耀,卷曲起来,发出金色的光。 我看到这,尤其是看到结实的胳膊上的牡丹图案的刺青,就被一股情欲所袭击。我热烈的注视,固定在那粗壮而野蛮却又无与伦比的美丽的肉体上。他在阳光下笑了。他仰面朝天时,我看到隆起的粗大喉结。一阵莫名的悸动爬向了我的心底里。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他的身影上移开了。 我忘却了园子的存在。我只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他半裸着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痞子们战斗。锐利的匕首穿过腰围子,刺进了他的胴体。微脏的腰围子被热血染成美丽的色彩。他的浑身是血的尸体横躺在门板上,又抬进这里…… “只剩下五分钟了。” 园子的高昂而哀切的声音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惊奇地转过身来,朝向了园子。 这一瞬间,我心中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残酷的力量撕开了两半,就像雷电把活树劈成两半一样。我听见我迄今倾注全部精力营造起来的建筑物凄惨地崩溃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我的存在被某种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睛,瞬时紧缠在冻僵了似的义务观念上。 “只剩下五分钟了吗。带你到这种地方太不好了。你不生气吧?不该让你看到这帮卑俗的家伙的下流模样啊。这里的舞场,太不讲仁义道德了。据说,舞场再三拒绝,他们还是来白跳舞呐。” 然而,实际上看这种情景的,只有我一人。她并没有看。因为她受的教育是:她不该看的东西她决不看。她顶多只是似看非看地盯着看跳舞的汗流浃背的人群的背影。 尽管如此,这舞场的空气不知不觉也在园子的心灵上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转眼间她腼腆的嘴角浮现出了微笑的征兆,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可笑的问题,你已经……了吧。你是知道的,已经当然是指那个啰。” 我已筋疲力尽。而且心中的发条般的东西依然保留着,间不容发地要我做出合乎情理的回答。 “唔,你也知道了,很遗憾。” “什么时候?” “去年春上。” “同谁?” ——面对这个优雅的提问,我愕然了。她唯有把她认识的女子才能同我结合在一起考虑。 “不能说出名字来。” “是谁呢?” “别问啦。” 也许她已经听出太露骨的哀诉口吻的弦外音了吧,瞬间她吃惊似的沉默了。我竭尽全力使她不发觉我刷白的脸色。我们等待着分手的时刻。庸俗的慢四步舞曲一再纠缠着时间。在扩音器传来的感伤的歌声中,我们纹丝不动。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看手表。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时,再次悄悄地扫视了一眼向阳的椅子那边。那帮家伙可能是去跳舞了,空荡荡的椅子被放置在毒晒的阳光下,一些洒在桌面上的饮料闪烁着惊人的多芒的光。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46]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小说。​[47]拉丁语,男色。​[48]August von Platen(1796-1835),德国诗人,具有从浪漫派到理想主义的诗风,赞美男性美。​[49]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德国美术史家。​[50]André Salmon(1881-1969),法国诗人、艺术批评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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